白与长青站在码头旁。
这里离平川城有些距离,码头里停泊着零零散散的大小船只,点缀在宽阔的河道中。
波光倒映着太阳,闪现粼粼的碎金,但那碎金之中,却漂浮着一些颜色晦暗的东西,隐隐还传来一些若有似无的腐臭。
是尸体。
白衣少女闭了闭眼。
她拉住身边黑衣少年的手腕,带着莫名僵硬的少年,走向其中一条靠岸的船。
这船不大,船身已经被长年水气浸润成黑黝黝的颜色,但结构与部件却依旧完好,看起来经过精心的爱护和修整。
一个袒露着褐色健壮上身的船夫躺在船上,胸口和手臂布满了漆黑的纹身,乱糟糟的黑发遮住了眼睛,腰间还挂着一把鞘柄皆漆黑的刀。
白问道:“你能去京城吗?”
船夫睁开了眼睛。
与他懒散模样不符的是,这双眼精光毕露,嵌在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上。
船夫咧开嘴角,精光雪亮的眼睛准确地锁定了发话的白,打量了一下她,缓缓道:“能去啊,小娘子。”
语气颇为轻佻。
长青眉头皱了起来。
白好像听不到似的,只是问:“最快几日?”
船夫又浓又黑的眉毛一扬,道:“去京城可是逆流而上啊。顺风的话,二十日,五百个铜钱,概不赊账。”
白睁大了眼:“这么久?我听说水路更快的。”
船夫抓了抓肌肉健壮的胸口,满不在乎道:“水路是更快啊。要是走陆路,最快也要一个月,跑死马的话大概二十五日能行,但是我提醒一下,这不仅费马,也费你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
长青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娇滴滴。”
白扭头看了他一眼。
长青不笑了。
白想了想,朝他伸手。
长青望着这白得晃人眼的手心,慢慢道:“做,什么?”
“他说要五百文。”
长青扬起眉:“……是你,要去,京城。”
白很淡定:“但我身无分文。”
长青铁灰色的眸子眯了起来,眼神变成了钢刀,在她身上刮着。
本来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的船夫,此刻也臭了脸:“没钱就滚,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但下一瞬,他见白转脸看他,忽然又咧起嘴角,朝白眨了眨右眼,语调轻佻:“不过小娘子可以不收钱——只要你愿意给我做老婆。”
白愕然。
长青拳头攥紧,朝小船走去。白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按住他的手腕。
船夫看到二人的动作,懒洋洋地嗤笑了一声,从船上站了起来。
他动作灵敏轻巧,小船连一丝晃动都不曾。
起身之后,船夫胸口和手臂的纹身终于显露了完整的形貌。
那是一条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龙。
船夫见白的视线停留在他胸口,故意绷紧肌肉,让胸肌和臂肌都鼓成坚实的块垒。
他懒散的声音中含了笑意:“做我老婆也不吃亏啊。喜欢吗,小娘子?”
白慢慢眨了眨眼,认真打量了一下,竟然还点了一下头。
“你确实锻炼得挺不错的。”
长青则表情嫌恶至极,见白点头,难以置信地瞪向她。
看到二人不同的反应,船夫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长青指节捏得噼啪作响。
船夫嗤笑一声。
“想在水里,跟水民打架?小屁孩还是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老子可是有龙神保佑的。”
长青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开口:“世上,没有,龙。只有,虫。”
船夫似笑非笑的脸上,笑容陡然消失了。
“区区一个小结巴……”他一脚踩上船沿,神色凶狠,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腰间佩刀——
然而这刀,瞬间落在了白衣少女手里。
在眼睛几乎无法捕捉的瞬间,少女已经挡在了黑衣少年身前,同时,卸下了船夫手中的短刀。
她纤细两指夹着刀刃,轻巧,却无比稳定。
船夫的视线深沉起来。
“长青,这世上是有龙的。”白望着船夫,开口却是对身后的少年说道。
船夫精光毕露的眼睛盯了少女一会,缓缓收回了踩在船沿的脚。
“我投降,我投降。小娘子深藏不露啊——”他拖着长腔开口,懒洋洋的神色又回到了他脸上,“不敢惹不敢惹,识时务第一名就是我。”
白拽着长青,轻巧一带,二人便稳稳落在小船中。
船夫见她的动作,挠了挠乱糟糟的黑发,嘀咕道:“看来得做白工了。”
白却拎着刀刃,将匕首递到他面前。
“到了后,会付你五百文的。他有钱,我看到过。”她另一手指了指黑衣少年。
少年脸色几乎比衣服更黑。
船夫惊讶地望着少女,迟疑地接过匕首,诧异地来回盯着匕首与少女。
然后,忽然笑了出来。
“真有意思。”
他昂起头,朝少女一挑眉。
“罢了,我行正的船,大部分时候做的还是正经生意。提前告诉你,我的船不是官家船只,虽然能走这天下大运河,但不能停靠京城码头,只能提前在一个山洞边下船。那里离京城码头有点路,但可以沿着滩涂走过去。”
白又点了点头:“我知晓了,多谢。”
自称行正的船夫又稀奇地看了她几眼,跨到船头去解船帆。他咕哝道:“现在没什么风啊。估计今天行不了多远。”
白闻言,想了想。
“要不,你闭一下眼睛吧。一会就好。”
行正神色古怪:“你要干嘛?”
白不说话,只是盯着他。
少女乌发如墨,肤光如雪,瞳仁纯黑清透。
行正怔了怔,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并没有马上睁开,却偷偷地张开一条缝,从视线的缝隙里看向那个美丽却古怪的小娘子。
少女只是站在船头,缓缓抬手。
那并不是一个多么特殊的动作——但是,刹那之间,水雾席卷天地。
狂烈之风伴着寒彻骨髓的水气,拂过行正的皮肤,让他彻底地睁开了眼睛。豆大的雨珠砸在他脸上,狂风将他的脸吹得僵硬,导致行正过了好一会儿,才稳定了视线。
风雨突至,倒不算什么,水上向来风雨无端。
但是岸边的景色,也已经完全改变。
行正望着岸边的白沙滩涂,和石头做的缆绳桩,还有黑黝黝的山洞口,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白衣少女已经拉着黑衣少年跃上了滩涂,回头看他:“这雨要过一会才能停。你要不要也来山洞里避雨?”
行正盯着在雨幕中近乎缥缈的少女,神色有些复杂。
确实有惊愕与恐惧,但也有好奇与兴奋。
最终,他咧开嘴角。
“好啊。”
他把船系在桩上,也跃上了滩涂。
这个山洞其实并不大,到最深处也不过几十步。最里面竖着一座铜像,因为年头过长而有些发黑。
那是一条铜塑的、张牙舞爪的龙。
行正身躯壮硕,头发凌乱,神情也始终带着轻佻。
但此刻,他轻佻的神色收敛下来,跪在神像前,拜了一拜。
然后,黝黑而精壮的船夫便靠着山洞壁坐下,目光在昏暗中也雪亮如电,始终若有若无地跟随着白衣少女的身影。
白走到洞口,望着密到几乎成为帘幕的暴雨。雨声连绵而规律,听久了几乎让人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