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拧着眉,慢吞吞地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你,能这样,为什么,还要用船。”
他的声音很轻,在雨声中几乎不可分辨。
白听清了,同样轻声答:“这样比较省力。正是因为极度虚弱过,才知道力量不可以浪费。”
长青铁灰色的眸子望向洞口之外,轻哼了一声。
白朝他伸出手。
长青回过眼神瞪她。
白还是不缩手。
最终,少年脸色铁青地掏出身上仅有的一串大钱——也是他领到的全部工钱,从中抠出大半,粗鲁地塞到她手里。
白握住这五百文,走向洞中深处。
船夫行正却靠坐在神像旁边,一动不动。
白怔了一怔。
刚刚还目露精光的男人,竟然睡着了。
白看向船夫乱糟糟黑发也遮不住的青黑眼圈。
她叹了口气。
“船上甚至都没一点干粮……这些水民,也只不过勉强活命罢了。”少女喃喃自语着,将五百文铜钱放在了神像前。
望着那造型生动、却又古朴的龙神像,她缓缓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一下。
但最终,在碰到之前,她收回了手。
白转身。
“走吧。”
船夫行正猛然惊醒、睁开眼的时候,昏暗的洞穴中已经没有人影。他看向山洞之外,发现风雨也已经停了。
他脸色不太好看,嘀咕:“老子竟然在陌生人面前睡着了……”
在眼光扫到龙神像的时候,男人微微一顿。
龙神像的前方,有一串铜钱。
他伸手去拿,数了数,又掂了掂。
五百文。
行正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摸着下巴:“难不成,遇到龙女了?”
白和长青走在京城码头。
与死气沉沉的平川城不同,这里更加鲜活而热闹。
码头附近有一大批民夫在挑沙,也有不少监工在呼喝催促。从码头热火朝天的工事蔓延开的,是星星点点的茶水铺、小吃摊,卖杂货的货郎挑着货担在人流中穿梭,夸耀货物的吆喝声与拉纤、挑沙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显出一种苦难中顽强的生机。
零星穿着官服的卫兵在码头慢吞吞地巡逻,神色恹恹仿佛没睡好觉,但还是在慢慢走着,被穿梭如织的人们撞到好几次,也只是啧了几声,并未发难。
在这样密集的人流中,长青仿佛浑身都长了跳蚤,满脸写着难以忍受,似乎随时都要跳起来打人。但是连卫兵都难免被冲撞,何况一个衣着寒酸的少年——他被挤得东倒西歪,一直在深呼吸压抑着自己反击的本能。
好不容易从码头走到了城门,白与长青二人也像其他人一样,交了十个铜板的通关费,很快就被放行了。
城里的人也半点不少。
已接近日中之时,街道上人流如织。贩夫走卒、书生文士、老妪少妇各色行人,穿梭如织,还有衣着锦绣的富贵子弟身边跟着一大群随从,悠悠闲逛。
这些富家子弟衣着华丽,姿态垮塌,神情中有一种压抑的不快,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们挥洒天生的高贵和倨傲。随从们奋力将他们的主子与周围的人流隔开,在本来拥挤的街道上生生隔出了一片稀疏的区域供贵人行走。
长青冷笑,低声道:“好大,派头。”
白避开一个背着沉重书箱、走得歪歪扭扭、快要撞到她身上的书生,顺便托了对方一把,对方不好意思地红着脸道谢。
白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一阵人群的惊呼声,从旁边传来。
她走了过去。
有个挑着炭的老人摔倒了,筐中炭滚落一地,有一个滚到了衣着光鲜的贵族子弟身前。
此人原本在左顾右盼,没有察觉,一脚踩了上去,一个趔趄以后,炭块被踩得稀碎,绸靴上沾满了黑灰。
年轻人脸色变了,冲到老农身前,痛骂:“没长眼睛吗!你知不知道爷的靴子多少钱!”
老人惶恐地跪趴在地上,不住磕头。他牙齿已经掉光了,只能含混地说着什么,但是一句也听不清楚,口水都顺着干枯的嘴角流下。
年轻人露出嫌恶的表情:“什么恶心玩意。爷也懒得跟你计较,一百两,赔。不赔就把你告官。”
白脸色沉了下来。
但还没等她走到跟前,那个背着沉重书箱的书生站了出来。
书生相当年轻,衣衫也被浆洗得发白。书生开口,声音有些发抖,却还算清晰:“启朝律令,毁人财物者,需原价赔偿,但……”
衣着光鲜的年轻人愣了一愣,凶狠地扯了扯嘴角:“一个穷书生,也敢来充好汉。我倒要听听,但什么东西?”
那个书生吞了口唾沫,艰难开口:“但,韩相修订之后,已改成,视其是否故意……”
年轻人嗤笑:“掉你妈的书袋呢。我说他就是故意的,难道不是?我问你呢,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伸脚踢了踢老农,恶劣地问道:“你说话啊?”
老农瑟瑟发抖,已经掉光牙齿的嘴巴无法吐出一个清晰的字句,他只能拼命磕头,头上已经一片青紫和血痕。
书生强行扶起老农,满脸愤怒:“欺人太甚!韩相……”
他话音未落,便被年轻人不耐烦地打断:“韩你妈个头!就知道搬出你们的韩相,区区一个寒门宰相,也配——”
年轻人的话也被打断了。
他身边同样衣着光鲜的同伴,原本默不作声,突然按住他,低声道:“别在这。街上到处是那家伙的眼线。”
他声音很低,但白目光忽然移到他脸上,若有所思。
原本怒火中烧的年轻人啧了一声,满脸扭曲,勉强停止了谩骂。他又踹了一脚卖炭翁的竹筐,骂了一句“晦气”,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他的同伴示意身边的仆从跟上,也默不作声地快步离开了。
白站在原地,看着书生替老农收拾散落一地的炭块,将其一块块放入竹筐中。
她轻声对身边的长青说了句“等我一会”,还不待少年回答,便迈步离开。
白掠过书生与卖炭翁身边之时,衣袖拂过坐在地上擦着眼角的老农的额头。
干枯黝黑的额头上,那一片吓人的青紫血迹,瞬间消失了。
老农怔住。
他擦了擦眼睛,浑浊的眼泪依旧流过脸上蜿蜒的沟壑。
白已经跟上了那两个贵族子弟。
在靠近之时,她口中微微呢喃,空气中仿佛弥漫起水波,纤细的身形便消失了。
人流如织,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这异样的一幕。
隐去身形的白衣少女在贵族仆从为主子们隔出的空间中,不紧不慢地走着,跟在贵族子弟三步之后。
那个发怒的年轻人还在低声咒骂,既骂那个不长眼睛又恶心人的老头,又骂那个敢出来顶撞他的结巴书生,而且越骂越起劲。
先前阻止了他的同伴低声劝道:“算了吧,王兄。这种寒门小书生,也值得你生这么大气?一看就是来赶考的。让他考不上、哪怕考上了也封不了官,不就是我们李家一句话的事情?”
姓王的年轻人嫌恶道:“那个老头也就罢了,老子早晚给他点教训。寒门那些穷酸,更让人倒胃口!老子真恨不得把他们骨头拆了去喂狗。那个姓韩的也是,天天找我们茬,我老爹都让我缩着点,妈的,老子这辈子还没这么窝囊过!”
李姓子弟低声道:“姓韩的现在得势,未必能一直得势。当下正是我们几家同仇敌忾的时候。而且……”
他的声音更加压低了,眼神带了一点深意:“你们家世子……”
王姓子弟同样回以一个了然的眼神:“是啊。你们李家的贵女,好像也……”
二人表情都有些耐人寻味。
“谁能想到,平川城能有那样的乱子啊。”
“对我们倒是好事,不是吗?我们的机会来了。”
两个年轻人笑了起来,快活地分道扬镳了。
白若有所思地回到了原先的地方。长青正靠着墙站着,抱着胳膊,神色冷漠中透着烦闷。
等白走过来,他铁灰色的眸光也如钉子般扎了过去。
在少年凶狠的神色中,白却松了口气。
“还好。”她道,“看起来,京城,不是平川城。”
长青皱眉,有些不解。
白露出一个有些惆怅、又有些欣慰的笑容。
“虽然这些世家的本性,或许并无差别。但是……幸好,这里有某个人存在。”
她认真地开口。
“我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