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你的孩子。”她道。
女人僵硬着,没有动。
少女微微垂睫。
“一直忘了问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女人嘴唇蠕动了一下。
“……吴阿蛮。”她声音沙哑,又很轻。
“我叫白。”白衣少女也轻声开口,似乎怕惊吓到了她,“我能阻止那些士兵,也能救你的孩子。”
她看着她:“相信我。”
一阵沉默后,人事不知的阿大,被轻轻放到了少女怀里。
少女坐在地上,右手抚上孩童的额头,轻轻移动。
她掌心的血,在孩童的额头抹开。
吴阿蛮盯着她的动作,几乎屏息——肉眼可见地,男孩幼小的胸膛,恢复了起伏。
白将依旧闭着眼的阿大,递还给眼眶发红的枯瘦女人。
“等他醒来就好了。他太虚弱,睡着了。”
吴阿蛮颤抖地摸着阿大的脸颊,看到他额上的伤口已经惊人地痊愈,又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在孩童温热的气息扑上她指尖的时候,吴阿蛮骤然将脸埋进他小小的胸口,痛哭失声。
“没事的,别害怕。”
白衣少女站起身,轻轻地将手按在女人瘦削的肩上。
她声音温柔,但温柔中却含着一种让人心惊的东西。
“我一定让你们摆脱这一切。”
吴阿蛮慢慢地抬起头。
她容貌枯槁,难辨年纪,神色无比苍然。
“摆脱……谁?谢家?”
看到白衣少女点头,女人突然笑了。
“凭我们吗?”她笑得很古怪,像是笑,却更像是无声的哭,“我们什么都没有。怎么对付,谢家那些,生下来就踩在我们头顶的人?我们是杂碎,他们是天骄。”
白沉默片刻。
然后,轻声开口。
“他不算天骄。”
吴阿蛮怔然望着面前的少女。
对方左半边脸颊肌肤透明,能看清内部交错复杂的青紫色血管。
即使她不懂这种诡异的事情,但也能隐约知道:
这个少女,很快就要死了。
她自己显然也知道。
“我一定让你们摆脱这一切。”白重复这句诺言,又补充道,“哪怕这是我死前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可是……你已经这样,能做什么?”吴阿蛮喃喃开口。
白沉默了一下。
她美丽而可怖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我在这里。”少女平缓而冷静地开口,“你们就可以,声震云霄。”
谢府,十二层藏书阁上。
沈天弃站在窗边,望着下方。他没有望向府内比平日更奢华的布景,而是望着谢府围墙之外。
他看着阴翳天光下,行为怪异的大批士兵,涌动的人流,到处升起的黑烟与火光。
他听着各个街道巷弄内,嘈杂的脚步,不时轰然爆开的炸响。
畸人紧紧皱着眉,拳头逐渐攥紧,又松开。
最终,他慢慢闭上眼,深呼出一口气,转身,慢慢踱回昏暗的阁楼内。
笃笃。
有人敲响了窗棱。
他回头,只见异变已经蔓延到脸上的少女浑身在颤抖,却依然朝他露出一个笑。
她朝他伸出右手,轻快地开口:“帮个忙呗。”
与轻快语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血肉模糊的掌心,和半边透明如鬼魅般的面容。
沈天弃定定地望着她,神色难明。
“我听一个书生说过,当年京城学堂里,沈氏奇,韩氏雄。韩氏,是他们说的宰相。”
少女说话时,鲜血隐约溢出嘴角,染红她浅淡的唇色,如同抹上了最鲜艳的口脂。
她清极的脸上,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的艳色:
“那么,沈氏,是谁呢?”
沈天弃眼睫垂下,睫羽微微颤动。
“没有那个人。”他低声道。
少女翻进窗,如同她遇到他的第一次,如同她来见他的每一次。
她直接伸手,拉住了他灰色棉袄的衣袖:“你就是那个人。”
沈天弃不看她:“你弄错了。”
白没有说话,只是拽着他的袖子不放。
畸人深不见底的目光,渐渐回转,最后凝定在她的眼中。
他青白脸上,双目寒如鬼火。
“我只想当个阁楼上的孤魂野鬼,你为什么一次次来找我?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帮你?”
白想了想。
“因为你是这个地方,第一个对我释放出善意的人?”
畸人撇开头。
“我自认并没有对你多么友善,也并非你的友人。”
白衣少女笑了起来。
“你好冷酷,我伤心得快要死了……不对,我本来就快死了。”
沈天弃目光一顿。
“……你不害怕吗?”他轻声开口。
白还在笑。
“不怕啊。”她温柔清丽的脸上,满是无畏,“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竖起右手食指,压低了声音。
“虽然现在看起来这副鬼样。但我曾经是,天下所有强者间,最强大的那一个。”
沈天弃望着她,眸中仿佛有千万种情绪在翻滚。
“但我,只是个在恶鬼手下苟且偷生的废物。”他低声道,“我帮不了你……帮不了任何人。你不该这么看得起我。”
他的声音,甚至比肉眼可见虚弱至极的白衣少女,更为颤抖而轻弱。
白没有说话,看着他。
良久,她道。
“……不是的。”
少女面容半边透明,诡异可怖,瞳仁却依旧纯黑清透,“这里或许收留了你,但也困住了你。我会带你出去。”
她声音平和宽容,是温柔的慈悲。
“你已经折磨自己够久了。放过自己吧。”
畸人目光颤抖,低哑开口:“别自以为是,我根本——”
少女打断了他的话:“你的眼里,始终有不曾熄灭的火。你能点燃这个天下。”
从第一次见面,便自称天弃的男人,近乎茫然地看着她。
“有些彻底改变人生的时刻,或许当时看起来很寻常。但是,你这般聪明的人,应该能辨认出它。”
少女笑了一下,刹那即逝。
“我希望你跟我走。但如果你真的不愿,那么,我走。”
她缓缓松开拽住畸人衣袖的手,慢慢后退了几步,靠到了窗边。
“这座城,不允许我等你太久。”
白从窗户,望向下方。
到处都是熊熊的火光,到处都是轰然的炸响——
是硝器,无数的硝器。
而那些士兵们,有的已然恢复了神智。
她刚刚松弛的眉宇再度拧起,按在窗棱边缘,正要如以往一样飞身而下——
一只青白见骨的手,隔着衣袖攥住她的手腕。
畸人目光沉郁孤戾,语气也低沉,似乎带着些不悦和恼怒。
但是少女却露出笑容。
因为他说的是:
“带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