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声响起之前。
平川城唯一一家米行中,聚集了许多人。
站在柜台前的,是一个极为瘦弱,仿佛风一吹便倒的年轻姑娘。
她攥着一个小到可怜的袋子,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却还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不,不对……”
坐在柜台后的老头剔着牙,不耐烦道:“哼哼什么呢?”
“少,少了好多……”年轻姑娘攥紧了手中装了米的袋子,期期艾艾地开口。
老头顿了顿,扫视一圈四周。
衣衫破旧、排队买米的人们中,不乏青壮。有人已经买了,同样是极小的一袋,却仍然徘徊不肯去,脸上失落、惶然、不忿,却也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柜台,并不吱声。
“他们怎么不说少了?就你事多?”老头哼了一声,表情警惕,有些狐疑,又有些不屑,“你是住在城东的吧?以前倒不见你这么大胆。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出头?”
年轻姑娘攥着袋子,手指用力到发皱。她低声道:“……丫头片子,怎么了?”
老头皱了皱眉,慢慢坐直了身子。
“有,有的姑娘家,比,比你见过的任何人,都厉害。”年轻姑娘有些紧张,却仍然清晰地开口。
老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就凭你?”
他冷笑一声,抬手指着身后悬挂着的匾额。
上面只有一个古老的“谢”字。
“认识字吗?哦,我也是傻了,你这样的破落户怎么会识字。”老头嗤笑一声,轻蔑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我劝你们,别在谢家的米行闹事。这些米,有大用处,肯卖一些给你们,你们就该跪下来叩谢大恩了。”
年轻姑娘脸涨得通红,却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围观的人群神色各异,议论纷纷,虽然大多人脸上带着不忿之色,却终究没有人出来帮腔。
只有一个小男孩突然道:“你就是少了。”
所有人的目光倏然朝他望去。
那是一个极为瘦小的男孩,看上去还不到十岁。精瘦见骨,黑不溜秋,衣着破烂。
他小手中紧紧攥着一串铜钱,黑黢黢的大眼睛瞪着老头:“你说是两斤,其实根本不到三两!这怎么能吃得饱!”
老头目光缓缓下移。
“真是刁恶得很。”他冷冰冰地开口,“老话说得好,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果然越是没钱,越是心眼多。”
小男孩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但还没等他还嘴,老头已经重重地敲响了桌上的锣。
震耳的声响中,穿着谢府护卫服的打手,掏着耳朵,从米行后间踱了出来。
老头指着小男孩,和柜台前的年轻姑娘:“就是这两个人闹事。”
年轻姑娘后退一步,想要逃跑,却被打手拦住。
打手上下打量着她,脸上不耐烦的神色褪去,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是女人啊。你先等等。”
他转身,直接抓起了小男孩的衣领,小男孩被拎在空中,不断踢打挣扎,但打手只是一声冷笑,拎着他往柜台上掼去。
咚地一声巨响,小男孩头上磕出血来。
人群瞬间寂静,人们都呆呆地望着小男孩。
小男孩不再挣扎了。
“阿大!阿大!”有女子从外面冲了进来,“我就走开一会——你们干什么?”
她怔了怔,反应过来后,目眦欲裂。
“放开我儿子!”
她扑向打手。
但女人面容瘦到脱相,身躯也如同枯叶,一瞬间就被打手踹开。
可她立刻又爬了起来,再度冲上去——
打手不耐烦地咂舌,将小男孩往旁边随便一扔,解下腰间铁棍,直直往女人头上挥去。
轰然一声炸响!
刺鼻的味道,刹那爆开。
刚刚还生龙活虎的打手,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具焦尸。
焦尸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淡淡的硫磺气味漫布米行,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老头眼睛慢慢瞪大,仿佛遇到了什么怪物。
“你,你……”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炸药?硝器?你哪来的……”
女人不答,只是从地上抱起小男孩,紧紧搂在怀里,就要往外逃跑。
没有人敢阻拦她,眼见着她就要逃离——
“军爷!军爷!可算来了——”
老头庆幸而惊喜的呼喊响起。
女人没有逃出去。
身着甲胄的十几个士兵,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瘦弱的、抱着小男孩的女人制服在地。
女人脸埋在地上,浑身颤抖,依然紧紧搂着怀中人事不知的孩子。
数把刀指着她脖颈。
为首的头领模样的士兵,神色冷漠,无视米行中挤挤挨挨的人群,站在门口淡淡开口:“奉主将之命,我来取军需。”
他声音没有刻意加大,但是依然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因为此刻,鸦雀无声。
不论年轻还是年长,此刻都一脸惊恐地捂住了嘴。
只有老头搓着手,赔着笑脸:“准备好了,准备好了!我们少主——不,不,今天开始是我们家主了,瞧我这记性——家主都吩咐好了!两千斤精米,两千斤白面,都在仓库里!”
头领士兵挥了挥手,部分士兵走进米行,在老头不住的点头哈腰下,走进后间,从中陆续扛出一袋袋粮食,运到他们所带来的车上。
缩在角落里的人们,有人向这些袋子投来了渴望的目光。
为首的士兵目光环绕一圈,在那具焦尸上凝了片刻。
老头怔了怔,突然想起来,立刻指着还匍匐在地上、抱着气息奄奄的小男孩颤抖的女人:“军爷,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有硝器!她炸死了我们谢家的打手!不能让她跑了!”
听到“硝器”二字,以刀指着女人脖颈的几个士兵神色一凛,其中几柄刀尖瞬间压到女人后颈,鲜血渗出。
为首士兵顿了顿,走过去,一把揪起女人的头发。
女人一瞬间被拽下了数把头发,头被迫仰起。
她神色麻木,带着冰冷的恨意,却独独没有疼痛与恐惧。
这神情,显然让首领不快活了。
他脸色从有些僵硬,到逐渐铁青。
“仗着有几个炮仗,就自以为了不得。”他冰冷地开口,“把她的两只手都砍了。我看她还能用什么扔炮仗?”
其属下士兵听令,手起刀落——
一阵古怪的风,突然吹起。
这风让不少人打了个寒噤,又让有些人,脸上露出春暖花开般的梦幻神色。
后者比如,在场的士兵。
士兵们的动作,一瞬间全都僵住了。
拿着刀、要斩下女人手的那个士兵,更是神色混沌迷茫。他歪歪扭扭、慢慢悠悠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像是在跳某种极端诡异的舞蹈。
老头的眼睛睁大了。而一旁围观的人们,也惊呆了。
拽着女人头发的首领也神色呆滞,脸上露出奇怪的、痴呆般的笑容。
他松了手,女人本来要脸着地摔到地上。
但她被一只柔软的手,拦腰抱起。
女人慢慢抬头,看到乌发白衣的少女。
少女抱着她,她抱着昏迷不醒的孩子,穿过梦游似的士兵,离开了米行。
买米的人们惶惑而紧张地盯着二人的身影,而士兵竟然始终毫无反应,还是痴痴傻傻地站在原地,中邪一般——
人们的目光,移到了那一袋袋粮,和米行后的仓库上。
坐在柜台里的老头,神色逐渐恐慌。他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将自己干瘪衰老的身躯团起,缩到了角落里。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
高天悲风之中,女人紧紧抱着小男孩,怔怔地望着抱着她奔跑的白衣少女。
满街的士兵都陷入了同样诡异的、梦游一般的状态,有人在傻笑,有人在慢悠悠地挥舞兵器,有人甚至躺在地上哼曲儿。
在这样的异动中,路边的民居都偷偷打开了一条门缝,露出一张张疑惑而枯瘦的面容。
有些大胆的居民跑出了家门,在混乱中溜进街边的店铺,而店铺中的伙计有的大声呵斥,有的却也偷偷加入其中。
隐约的骚动,像水波一般,逐渐在平川城蔓延。
但少女只是带着她奔跑。
一直到一个无人的小巷,少女才放下她。
形销骨立的女人,抱着怀里生死不知的小男孩,呆呆望着滑坐在地上的少女。
沙哑的女声响起。
“你的脸……怎么了?”
白抬眼望着她。
“没事。”她道。
然而这张脸,不可能算作没事。
清丽面容上,左半边脸,已经不是人类的肌肤。
那是一种半透明的颜色,能看清内部交错复杂的青紫色血管,极为诡异可怖,与少女右半边美丽的面容,形成触目惊心的极端对比。
妖鬼般的少女朝她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