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在各种屋顶间飞奔。
她奔跑的速度极快,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展开,如同白鹤怒张的翅翼。
甩脱了身后追出来的谢府家丁,白衣少女跃入无人深巷中,靠在墙上喘息。
气息稍定后,她抬起手,凝视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掌心。
这只几乎被刺穿的右手,是维持清醒的代价。而染血、变形的金簪,被毫不留情地遗弃在了那奢华却腐朽的卧房里。
“谢明流……不,谢氏……”
少女轻缓地呢喃。
忽然,她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淡,超乎寻常地平静,却有一种莫名的危险。
不知何处袭来的穿堂之风,吹散她蓬乱的乌发,露出她纤细的脖颈。
她左侧后颈,已经是冰一般的半透之象——那是灵力流失的证据,是她衰颓到极致的表征。
但与此同时,一道鲜血涂抹而成的诡异纹路,突兀地盘旋在她颈项上。
那道纹路下方,白皙皮肤的深处,有青紫之气隐隐约约地涌动,似乎想要突破纹路的限制——而那道鲜血纹路,却始终将这股青紫之气,强行压下。
白抬手,将右手掌心的鲜血,再度涂抹到颈上。
血被匀开,原本便刺目的血色,更加艳丽三分。
那股青紫之气,又被压下去一些。
“区区毒素,只要不入颅脑……”少女极轻地自语,“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巷弄里空无一人。
四周却有隐约的嘈杂喧闹,从各个方向传来。
白慢慢站直身躯。
她扶着墙,走到了巷子的出口,望向平川城的大道。
是军队。
坚兵利甲、列成一队队的步兵,涌入了大街小巷。戈与矛,剑与刀,在日光之下,闪着森铁色的寒光。
而白衣少女眼中的光芒,却比这兵甲之光,更为寒冷。
谢府内。
花园中,正在饮宴的几人注意到突然站起来的谢明流,纷纷投来异样眼光。
在种种明里暗里的探究视线下,贵胄少年终究敛去面上所有情绪,面无表情地重新坐下。
管事得他吩咐,已经惊恐而急促地退下。
谢明流环视了一圈宾客,扯起嘴角:“看我做什么?今天可是为诸位准备了许多好菜。”
原本有些寂静的氛围,慢慢重新活络起来。
宴会继续了下去。
每人桌旁,都有将近二十个侍女,伺候其用餐。
盘中菜,大多只被浅尝一口便撤下,若是主人摇头,一整盘便被原封不动地撤走。
谢明流面对流水一般呈上来又撤下的珍馐,始终兴致缺缺,几乎没怎么动筷,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杯中酒。
李婉婉见状,关心道:“明流,酒水伤身,还是少用一些。何况今日是你的大事,不好因为醉酒误了。”
谢明流抬眼,飞凤一般的眼睫微翘,盯着李婉婉。他容貌着实精致无伦,此刻颊染酒色,更为夺人。
李婉婉一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玉白耳根染上红云。
谢明流眼神迷离了一瞬。
园里是轻绡明珠,所见是花木玲珑。身侧是红衫翠袖,眼前是玉盘金觥。
少年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他眼中已经褪去了那隐约的一丝痛苦迷茫。
精致俊美、即将正式继承世家的少年向她翻转酒杯,示意杯盏已空,便将玉杯置于一旁,然后露出一个罕见温和的微笑:“好,听你的。”
这样的笑容,实在会让每一个少女心动。
尤其是意识到他通常满目厌倦不耐之色,这样的温柔笑容只是给自己的时候。
李婉婉羞涩地垂头,借指使侍女布菜,躲开了谢明流的视线,不想被他发现自己发红的脸颊。
谢明流凝视着挡在李婉婉身前、穿梭如云的侍女,目光沉静到近乎虚无。
忽然,他神色一沉。
“右边第三个,你过来。”少年冷冷道。
被他喊住的侍女,微微一颤,却依旧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谢明流神色彻底沉了下来:“聋了么?”
李婉婉放下筷子,目光有些奇异地、在侍女美貌出众的脸上凝了一瞬。
侍女缓缓转过身,却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他,浑身颤抖。
谢明流眯起了目光:“我道是谁——是春草啊。”
过去一直在他院中伺候、却因为在他面前搬弄是非,被他逐出院子的侍女。
搬弄的,还是那个人的是非。
那个宁可去死,也要飞出谢府、从他身边逃跑的少女。
谢明流深吸一口气。
“管事给你安排的这个活?”他冷冷道。
春草讷讷称是。
贵族少年摸着手上扳指,目光微阖,神色阴郁地开口:“去收拾东西,滚出谢府。”
春草手中的餐盘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惊恐地望着地上碎片,眼中渐渐透出绝望之色,最终猛然跪了下去,深深俯首:“婢子,婢子不知做错了什么……公子开恩!”
谢明流没有看她,只是轻声道:“立刻,马上。”
“婢子家中还有生病的母亲,还有幼妹……”春草重重地磕头,哀戚祈求,“请公子开恩,婢子什么都愿意——”
俊美的少年只说了四个字。
“与我何干?”
他神色冷峻,眉宇不耐,冰冷地瞥了她一眼,又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
“以为自己家的破事,比天都大。”少年低声喃喃,“升斗小民,就是这点最惹人厌烦。”
春草愣愣地望着他,脸上满是泪痕,眼里却是彻底的茫然。
“再不滚,就要有人来帮你滚了。”谢明流淡淡道。
过了很久,春草慢慢擦去脸上的眼泪,轻轻应声:“……是。”
美貌至极的侍女,行尸走肉一般走了。
清俊的贵公子,程歇,神色有些复杂地望着这一幕。
周慎微不可闻地嘀咕:“这么漂亮的侍女……不愧是谢家,这样的美貌都不放在眼里。”
李婉婉也试探着开口:“明流,这个婢女……”
谢明流淡淡道:“看到她,就会想到让人心烦之事。”
李婉婉欲言又止,似乎想问又觉得唐突。
王圭笑着打圆场:“不过是个婢女,打发了便打发了。有什么大不了。”
身形强壮健硕的王家世子,手中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酒杯,托着腮道:“明流表弟,接下来你安排的是歌舞吧?”
谢明流浅浅颔首,王圭却道:“说实话,歌舞我在京城早就看腻了。都到你这来了——你不得给我们看点刺激的?”
他舔着嘴唇,意有所指:“谢家的传统节目,我早从老爷子那里听闻,我却还没看过呢。”
李婉婉微微蹙眉,却没说什么。
脸上青紫未消的周慎愣了一愣之后,露出兴奋的神色:“难道,是那个……”
程歇微微抬眼。
谢明流思考了一会,忽然唇角微勾:“好啊。”
他笑容漂亮,眼神却很冷。
谢府,兽园。
谢明流已经与其他几位世家子坐上了场边的高台。
高台一共有三,彼此相隔数丈,是无法跨越,却依旧可以交谈的距离。
台座上铺设了柔软的坐垫,可以坐上三人。谢明流邀请李婉婉与自己同坐,李婉婉眸光流转,矜持地答应了。
王圭不愿与周、程二人合坐,便要求自己独坐。而周、程二人则坐在同一个台子之上。
王圭轻巧地攀上了数十丈的云梯,最早坐下。他不屑地扫了一眼周、程二人,道:“不就爬个云梯,你们磨磨蹭蹭。”
周慎扯出赔笑,青紫未消的脸看起来颇为奇怪:“当然比不上王兄身手矫健。不过,”他扭头看向身边的贵公子,嘀咕道:“程歇你也太慢了。你在底下磨蹭什么呢?”
程歇拱手道歉:“惭愧,在下自小不擅登高,是以耽搁了些许。”
王圭嗤笑,欲要嘲讽,却见谢明流扶着有些发抖的李婉婉,也登了上来。
健壮青年挑起眉梢,笑道:“婉婉怕高?”
李婉婉神色有些难堪,谢明流没有理睬王圭,将她扶到软榻上坐好,淡淡道:“不必害怕。”
他轻声道:“你我生于世家,迟早要适应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