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婉一怔。
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响起,那背生双翼的似虎异兽缓缓踱出,发出一声震撼人心的咆哮。
几个青年被吸引了视线,纷纷拿起坐榻一旁价值千金的瞭望镜。
相比于其他几人,李婉婉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场下,而是靠近了谢明流些许,轻声道:“明流,我为你准备了一份贺礼。”
谢明流怔了怔,道:“已经妥善收藏。多谢。”
李婉婉摇了摇头:“那是我家中为你准备的,是整个李氏的贺礼。我自己,也为你准备了一份。”
她伸手入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香囊。
香囊以月白色的织锦缝制,上面薰有浅淡宜人的香,托在少女莹白丰润的手中。
谢明流的目光凝在其上。
李婉婉低头,轻声道:“这是我亲手做的。”
她有些紧张。
沉默片刻后,谢明流缓缓伸出手,将香囊从她手上拿起。
李婉婉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其实,这不是单纯的香囊,也是锦囊。”她示意道:“你拆开看看。”
谢明流依言打开,却见其中有一张小小的香纸笺,上面写着三个字。
“得人心”。
谢明流指尖捏着纸笺,面无表情:“这是什么意思。”
李婉婉小心地觑着他的表情,轻声解释:“明流,李氏一族能在京城名望不衰,从韩相手中笼络中举的读书人,靠的就是这三字。这是李氏的重宝,我今日将其赠给你。”
谢明流的视线缓缓从手中纸笺,移到她脸上。
他面色有些古怪,没有说话。
李婉婉仿佛受了鼓励,继续道:“我来平川城时,发现道有饿殍。实不相瞒,外面情况也不乐观。家父告诉我,今年各地粮食歉收,民大饥馑,常人以为大忧,而慧眼独具者,却知晓此为大机遇。小民浅薄,有粮便是娘,而士子见你施舍,也会替你扬美名,来成就他们关心民瘼之名。”
她诚恳道:“这是天下士人百姓归心于你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谢明流的目光盯在她脸上,半晌没有说话,眼神深深,带着些审视。
“你也觉得,我做的不好。”他慢慢道。
看到少年冰冷神色,李婉婉莫名有些慌张,低下头,轻声道:“怎么会呢?我只是……希望谢家更好。”
谢明流移开视线,淡淡道:“是么。”
或许是意识到李婉婉有些僵硬的面色,他放柔了声音,道:“你是真心为我,我知晓。”
李婉婉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她也拿起一旁的瞭望镜,小心地看向那氤氲着浅淡粉色光芒的白玉场地,似乎想要转移话题:“一直听说谢家豢养的兽奴,斗兽的本事不一般。今日你安排的,便是这个么?”
她话音刚落,便见一位黑衣少年,慢慢步入场中。
贵族少女从镜片后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身形看起来倒是矫健,就是太消瘦了些。当真能搏猛兽吗?”
谢明流慢慢拿起瞭望镜。他俯视着台下之人,勾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我也想知道。”他轻声道。
肤色黝黑、面貌英俊的少年,面无表情站在斗兽场的中央。
他铁灰色的眸子里一片空无,仿佛对万事万物都已不放在心上。
周慎却吃了一惊:“这人是……”
他认出了这个,在巷子里将自己揍了一顿的少年。
坐在他旁边的程歇投来疑惑的视线,周慎猛然闭嘴,捂着脸上的青紫,一语不发。
王圭神色有些鄙夷:“你家异兽确实漂亮,但这兽奴看起来不行啊。这身板,一下子就会被咬断脖子,有什么看头?”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少年已经走到了异兽面前,是一个可以张口扑杀的距离——但身形庞大的异兽,却匍匐在原地,一动不动。
从瞭望镜中,甚至可以看出,异兽在微微发抖。
王圭神色不满:“搞什么?你家老虎没喂饱吗?”
谢明流缓缓放下瞭望镜,漂亮的眉毛皱起。
黑衣少年,长青,看到这熟悉的虎形异兽的表现时,同样微微一顿。
他抬手,慢慢抚上额头。
额头一点红印,慢慢从黝黑的肌肤中渗出。
那个总是缠着他、要教他功夫的白衣少女,轻点过他的额头。
异兽——长青忽然想起来,白衣少女一直称之为魔兽——低沉地嘶吼,焦躁不安,但利爪却仿佛生了根,死活停留在原地,不敢靠近他一步。
长青冷漠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一丝自嘲。
他漠然抬头,望向高台上的贵族男女。
他们拿着瞭望镜,想看他送死,却大失所望。
少年唇边的自嘲,最终变成了浅淡、却刻骨的嘲讽。
那是一个最为轻蔑的神情。
透过瞭望镜,高台上的贵胄子弟同样发现了这个胆敢抬头望向天空的奴仆,更将他轻蔑的神色,收入眼中。
没有一个人脸色好看,而王圭更是被激怒了。
极为强壮健硕的贵族子弟,将瞭望镜的手柄,硬生生捏出了裂痕。
他慢慢放下瞭望镜,坐直身。
“明流表弟,我去教训一下你这不守规矩的家奴,你没意见吧。”
谢明流看了王圭一眼。
“请便。”他淡淡道。
王圭一声冷笑,在李婉婉的惊呼声中,没有用云梯,而是攀着高台支柱,几个借力便直接跃了下来,矫健轻灵如猿。
周慎目瞪口呆,然后反应过来,大声喝采:“王兄好功夫!”
长青也注视着这个突然跃进场中的贵族子弟。
只一眼,他就知道。对方与他上次揍过的那个公子哥,绝不是同一水准。
不仅是筋肉结实强壮,也不仅是跃下高台时展露的非凡功夫。
对方下盘极为稳健,目光炯炯有神,显然经过成年累月的苦练。
长青的身躯不由自主绷紧了。这是身体在面对性命威胁时,本能的反应。
王圭拧了拧脖子,转了转手臂,活动着手指关节,朝对面的谢府家奴,一步步走去。
背生双翼的异兽沉默蹲伏在角落,腥黄的竖瞳同高台上的看客一样,都盯着场地的最中央。
那里不是它的同类与两脚兽的搏斗,而是两只完全是同类的两脚兽在互搏。
斗兽场上,所斗之兽,其名为“人”。
长青捂着自己的腹部,正在重重地喘息。
他身上已经到处都是青紫和擦伤,是受到拳头猛击和被摔掼到地上所留下的伤势。
然而比触目惊心的外伤更可怕的,是胸腹处的内伤。
贵族青年专门踢打他的腰腹,导致长青每一次呼吸,都感觉有血气涌上喉头。
而他对面的王圭,别说少一根汗毛,甚至连劲装华服都没有多少褶皱。
“我还以为,能降服异兽的,多少得有点本事呢。结果是这么个草包。” 他闲适而不屑地开口,“看来,时无英雄,竖子猖狂啊。”
又挨了一脚,长青已经站不起来,蜷缩在地上,忽然干呕起来。
他呕吐得极为剧烈,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身上暴露在外的皮肤甚至开始蔓延出大片的红疹。
王圭怔了怔,露出稀奇的神色:“这是什么招数?装死?”
说着,贵族青年慢慢走近,一脚踹在长青肚子上。
这一下,便让长青呕出血来。
强壮的青年脚下用上了松沉之劲,长青痛苦地用手去抠住对方的脚踝,但是对方却越踩越深,简直像是要用脚碾碎他的内脏。
黑衣少年表情极为痛苦。
看到他这副模样,王圭却笑了。
他低声道:“怎么,还敢露出刚刚那种眼神吗?”
少年根本无法回答。
王圭也不需要他回答。
贵族青年只是一点点加重了脚上的力道。
“区区一个下贱的兽奴,也敢用那种眼神看我们。”
他的声音轻而冷。
“我很不喜欢你的眼睛。要不,还是挖掉吧。”
蜷缩在地上的黑衣少年,嘴角溢出血迹,目光也慢慢涣散了。
突然,一声轰然巨响,从谢府外传来。
王圭猛然扭头。
“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