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白赶回谢府时,身上的湿气已经几乎被夜风吹干。她毫不停歇地又奔向谢明流的院子,穿过周围各种仆婢的异样眼神——却在某个回廊下,猛然转头。
“谁?”她忽然对着空气开口,“你窥视我好几天了,该现身了吧?”
周围仆婢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少女顿了顿,忽然三步一蹬,踩上栏杆、跃上廊檐。
她站在高处,四处环视了一会,慢慢蹙起眉。
“跑得倒是快……算了,待会再说。”
她又跳回地面,继续赶向谢家少主的宅院。
夜已深,少年正在书房里。书房大门敞开,却依旧安静——人人皆知谢家少主不喜被人打扰。
白大半个身子躲在门后,谨慎地探出一个头。
谢明流正坐在桌前,拿着笔一动不动。
他面容漂亮,眉间却冷淡拧起,仿佛有什么心结郁郁不可解。
不知过了多久,他目光一动,移到了门后斜斜探出的脑袋上。
“……你在做什么。”少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白想了想,道:“你累不累?想不想休息一会?”
谢府占地广袤,府内甚至有一方人工挖成的巨大湖泊。此刻湖面波光粼粼,像是一把揉碎了月色。
长桥卧波,而桥上站着白衣已经干结成块的少女,还有华服挺括如坠的少年。
“我看你白天偶尔会在这里散步。”白打量着少年的脸色,试探地开口,“在这里会让你感觉舒服一点吗?”
少年漠然望着九曲石桥栏杆上镶嵌的硕大明珠。
明珠生晕,光线柔和幽美,将夜色衬得温柔静谧——也吸引来了大片的飞虫。
虫飞薨薨。
谢明流慢慢地开口:“我看你是想让我喂虫子。”
在飞虫咬伤谢少爷精贵的皮肤之前,白赶紧拽起了他。
她带着他飞速掠过谢府内各色亭台楼榭,来到了兽园。
半夜的兽园安静无人,原本已经入眠的双翼虎形异兽被动静惊醒,发出低沉不安的咆哮。
腥黄色的竖瞳在黑暗中放出幽幽的光,异兽朝他们迈近了一步,却又在白衣少女往前走了一步时,整只兽僵住了。
异兽以比之前快上很多倍的速度,无声后退。
白回头,看着谢明流。
“虽然也有白鹤兔子鹿什么的,但我只见你关照过这只魔兽。你很喜欢它么?”
谢明流近乎紧绷的视线,从魔兽慢慢移到白衣少女的身上。
他冷冷开口:“我小时候,被这畜生咬伤,差点丢了性命。”
白一僵。
“所以,它自然不能轻易地死了。”少年抚摸着手上的扳指,幽幽道。
白噎住。
她有点心虚地再度拉起他——这次甚至揽住了他的腰,足尖一踏,带他飞上了高空。
风声猎猎,夹杂着少女苦恼的咕哝:“观察喜好,制造氛围……明明是按他教的做的……”
“你说什么?”谢明流被吸引了一些注意。
少女咳嗽一声,没有回答,将他放了下来。
他们正站在藏书阁的阁顶。
阁高十二层,与兽园里观景的高台,远远对峙。
白深吸一口气:“这是我最后一个方案了。”
谢明流瞥向她。
白衣少女望着他,神色微微紧张:“我有时候会看到你抬头望着夜空,一看就是很久。你喜欢看星星,对不对?这里看星星最美。”
谢明流沉默半晌:“在讨论我是否喜欢观星之前,你要不要先抬头看一眼。”
白怔了怔,抬起头。
不知何时,乌云遮蔽了天空。星星难觅,甚至连月亮都只能在乌云的间隙内,透出一点点少得可怜的皎洁之色。
白衣少女无话可说。
谢明流却没有再说什么挑剔的话,而只是定定地望着被乌云遮蔽的明月,神色中带上了一些罕见的迷惘。
白注意到了这丝迷惘,小声道:“你究竟想要什么呢?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努力的。”
谢明流微微一怔,随即淡淡嗤笑:“为了我身上的宝物,你还真是……”
豆大的雨点突然砸了下来。
乌云间涌动着电光,隐约的雷鸣沉闷地响起,白衣少女身躯微微发起抖来。
谢明流诧异地挑眉:“……你竟然会怕打雷?”
下一瞬,闪电明耀夜幕,雷声炸响!
与此同时,白衣少女猛然将谢明流按倒在地,撑在他身上。
少年脸上带了怒意,正要将她挥开,眼角却忽然瞟见一点异样。
藏书阁顶的瓦片上,有一块突兀的、焦黑的痕迹。
就在少女撑着的手边。
谢明流动作一顿,眉间升起讶色。
雨逐渐增大,白衣少女忽然揽住他,飞身从塔顶跃下。
失重的感觉相当可怖,谢明流紧紧勒住少女的脖颈,而白一言不发,只是带他在风雨中奔驰。
路过书房,少女顿了顿,但又迈步奔向了宅院更内的——谢家世子的,卧房。
她将他放下。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突然下雨。你……好好休息?”
她有些忐忑地开口,又带着隐约的希冀。
因为始终被白挡住,谢明流身上其实没有怎么湿。但他依然沉着脸,走向一旁的衣架,取了一件新的外袍,慢慢摊开。
贵胄少年背对着她,缓慢地穿衣,同时淡淡开口:“明天起,不要再在谢府内出现。”
屋外雷声滚滚,屋内却落针可闻。
白的神色,像是刚刚被雷劈中了一般。
“可是——”
“我已经说过,十天。约定的期限到了,你没有证明你的价值。”谢明流没有回头,将换下的衣物搭在架子上,“而且,比起价值……”
他轻哂:“你更像是,危险。”
“我真的能做很多——”
“你知道我看着夜空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吗?”少年淡淡打断了她的话。
他笑了一声。
“我从不看星星。我看的只是明月。夜空星辰无数,但只有明月,一轮独大。”
暴雨如注。
少年在雨声中,忽然幽不可闻地笑了笑。
“我要的,是没有乌云能够遮蔽明月,我要的是谢氏再过三百年,也依旧是天下第一世家。财富、权力,依旧是天下鼎盛——”
他回头,形态美丽、猫一般的眼瞳,比夜雨更加冰冷。
少年的声音,与天边的炸雷同时响起:“为此,你能做什么?”
白沉默站着,许久无话。
过了很久,她轻轻开口:“可是,即使没有乌云,月也会缺的。”
谢明流慢慢皱起眉。
忽然,一阵大风刮来,将卧房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原本被庭院中灯烛与明珠照亮的室内,陡然一片昏暗。
谢明流眉头皱起,走向灯台:“你该走了。”
白慢吞吞挪到门边,缓缓伸手去推门。
然而门没有开。
谢明流瞥她一眼:“纠缠是没有用的。”
“……不是。”白怔然,“这门,推不开了。”
谢明流已经点燃了灯,声音似笑非笑:“你是把我当傻子?”
白抿着唇,双手按在门上,持续加力,脚下蹬着的青砖都开始出现裂纹——但这扇本应该普普通通的木门,却纹丝不动,甚至没有一点裂痕。
在灯火的照亮下,谢明流也注意到了青砖的开裂,脸色微变。
白慢慢直起身,收回手。
她快步走到谢明流身边,直接吹熄灯烛,利落地揽起他,一把将他塞到床上的被褥里。
谢明流惊怒交加:“你?!”
白伸指嘘了一声,神色凛冽。
“我好几次到这里来的时候,都发现有人窥视。我本以为是针对我,但现在,这法术是设在了你的房间——大概,那人盯上的,是你。”
谢明流沉默了。
白想了想,道:“设在卧室里,估计是想等你睡觉后动手吧。我觉得你应该假装睡着,来诱敌。”
谢明流眯着眼看着她,忽然,猛地拽了她一把。
白一时不察,栽倒在床上,撑着身子茫然看着他。
谢明流冷冷道:“既然要诱敌,为何不是你来当替身。”
他神色冷厉,甚至带着些怒意与恶意。
但白想了想,却道:“有道理。”
她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还把少年往床内侧推了推,又往被子里塞了塞:“你藏好点。”
谢明流表情复杂起来。
还不待他说话,一阵轻烟般的迷雾,涌入了屋里。
白眉目一肃,伸手紧紧捂住谢明流的口鼻。
天骄贵胄不适地挣扎,却被她更加用力地按住。
感觉到睫毛在不停地扫她的手,白低声道:“再忍一忍。这烟雾不同寻常。”
谢明流却一口咬在她掌心。
她愣了愣,松开些许,少年低吼:“你想比迷烟更快闷死我?!”
白有些为难。
“原来你屏气时间这么短。”
谢明流一噎,双目中渐渐燃起羞辱的怒火,白叹了口气,掐住他的下巴。
少女的脸靠近他的脸颊。
少年的猫眼惊愕地越睁越大,瞳孔中映出逐渐放大的、乍看狼狈、细看却清极丽极的面容。
他试图挣脱,但却挣脱不得。
晕红一点点爬上少年的脸,眼见着少女越凑越近,少年神色瞬息万变,最终无比恼怒、视死如归般,闭上了眼。
然而预料中的,没有来。
只有一股清冷的气息,进入了他鼻息之中。
如同被雪水浇了一头,少年打了个寒噤,睁开眼睛,发现白衣少女已经远离了自己。
“……你干了什么?”谢明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白专注地盯着紧闭的房门,没有注意到少年青红交加的脸色:“给你吹了一口灵气。你暂且可以呼吸——他们来了。”
她声音很轻,没有盖过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谢明流骤然安静下来。
那脚步声有两个。一个明明无比沉重,却又仿佛在努力放轻脚步,听起来极为蹩脚。另一个,却真正动静轻微,隐约带着些衣料蹭在地上的沙沙声,像是女子的裙摆。
那两个声音在门口停下了。
沉默蔓延在房中。
屋外的人显然十分谨慎。过了很久——久到谢明流已经对时间产生了怀疑,才又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门被缓缓推开。
有人靠近了床前。
寒光乍现的刹那,白瞬间起身,夺过匕首,果断地反手一横!
然而下手的瞬间,她愣住了。
手感不对。
她原本只是想将刀架在对方脖子上制住对方,没想到却提前碰到了阻碍——那是已经刺入血肉的手感。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手中匕首却被另一股力道抽走!
匕首从血肉中拔出,伴随着嘶声喘息、重物倒地的声音,寒光又现。
这一次,刀尖颤抖,停在了眉心。
白以手指夹住匕首尖端,使其不得寸进。
屋门大敞,云散月开,月光又照进屋内。
白也终于得以看清对方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