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抱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她异常的左手又用布料包裹了起来,此刻除了头发和衣服依然潮湿,看上去有些狼狈以外,其他都很正常——当然,只是她自己这么觉得。
路过的仆役婢女,表情都极为诡异地盯着这个头上顶着巨大芭蕉叶挡雨,怀里还抱着一块比她人宽三倍石头的少女。
走到谢明流院子前,白探头探脑了一下,看到对自己从来没有好脸色的婢女春草站在门口迎接,想了想,没有走正门,而是一个闪身飞到了院中书房的屋顶,抱着石头,顶着芭蕉,在屋顶坐了下来。
雨声淅沥,敲打在翡翠琉璃瓦上。
回来的不仅是谢明流,似乎还有别人。书房里的讨论声,在雨声中稍显模糊,但依旧能够分辨。
“今年的佃租是真的难收。江湾村那边更加收不上来,刁民贼滑,拖欠了几年了,这次还把收租的打了。”这是一个忧心忡忡的中年男人的声音,白没有什么印象。
“继续想办法。今年必须供应那边,绝对不能少半厘。”这个声音则冷冷的,金声玉振一般清脆,是少年人独有的、得天独厚声线。这是白所熟悉的声音,她的目标对象——谢府当今的少主人、很快要继承家主之位的、世家贵胄、人间天骄——谢明流。
雨又大了一些,剩下的话白听不太清楚了。
过了好一会,雨势都已经减小。白看到中年男子撑伞步出书房,意识到这场谈话结束,正要抱着石头下去。却见一个老仆匆匆赶了过来。
新一轮的谈话开始了。
“老爷院里突然多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这个声音相当苍老,“查不出是何时来的,但大概是最近……”
“他倒是铁了心造作,身体都垮了也不收敛。”少年的音色冷了些,“……罢了,再送些补品过去吧。”
白呆呆望着不断洒落大雨的灰暗天幕。一阵冷风吹过,寒雨撒了一身,少女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屋内的谈话声突然消失了。
过了一会,谢明流已经在屋檐下。
少年站在雨中,身上大片看不出裁剪痕迹的锦缎被雨水打湿,显现出华丽繁复的暗纹,也勾勒出少年人利落修长的身段,与他漂亮到让人心惊的骨相与眉眼,相得益彰。
形态精美却未脱幼态、猫儿一般的眼瞳,此刻正眯成了一条缝,盯着屋顶上抱着石头的白衣少女,神色难辨。
“……你在上面多久了?”他淡淡道。
白眨了眨眼睛,迟疑地:“我本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还有事情,就在屋顶等……”
美少年带着些微天然卷曲的黑发原本扎成一束躺在一侧肩头,此刻被雨水淋湿,已经黏在了身上。而他的神色也逐渐不善起来。
白声音变小了:“……有一会儿了。”
“下来。”谢明流冷冷道。
白跟着少年进了书房,却在门口处就局促地停下脚步。书房里的地毯厚而柔软,已经被她湿透的鞋留下了几个湿乎乎的脚印。
谢明流拿着松软的棉巾,正在为自己擦拭头发,侧身对她,一言不发。
白将怀中抱着的巨大石头放了下来,观察了一下少年的面色,谨慎地开口:“这是我在三十里外的那座野山里找到的石头。这个很少见的。”
形容狼狈的少女带着点隐约的骄傲之色,指着石头上隐约透出的骨骼:“这石头里嵌着一只魔兽的骨骼。我见你在兽园里养了魔兽,猜你喜欢这个,就带了回来。”
将能砸死数人的巨大石块往前推了推,她以送花般的语气轻快地开口:“这个,送给你。”
谢明流将棉巾放了下来。
他斜斜睨着这方巨石,过了会,缓慢地开口。
“首先,养你所谓的魔兽,只是谢家前几任家主的习惯,并非是我的喜好。”
白衣少女呆了呆,脸上写着“糟了”。
“其次,方圆三百里内,一切山川湖泽,都归谢家所有。你在我家山里找到的东西,拿来当礼物送我?未免太占谢家的便宜。”
白衣少女这回是完完全全呆住了。过了会,她垂下头,蔫蔫地开口:“那,那我回去再找找别的。”
她抱起巨石,准备离开,却被喊住。
“慢着。”
谢明流慢条斯理地褪去打湿的外袍:“已经十天了吧。”
白抱着巨石的手,手指无意识收紧,抠入了石块之中。
“初见时,你像个野人一般出现,没头没脑地要和我做交易。我给你十天时间,证明你的价值。”
他没有看她一眼,而是兀自换上了另一件华袍:“你没有证明,你有和我做交易的资格。”
雨声重重地打落在屋檐。
白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她咬着嘴唇,小声道:“还有半天不是吗?现在才中午。”
谢明流冷笑一声:“你打算用这半天做什么呢?”
白思考了一会,试探地开口:“要不,我去帮你赶走你父亲院子里的人?”眼见着谢明流脸色一黑,她急忙改口,“哦,那是你的家事……要么我去帮你,收那个,那个什么,佃租?”
贵族少年扬眉。
过了会,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就凭你?”
少女睁大眼睛,挺胸:“我很强的。”
贵族少年猫一般的眼瞳微眯,看了她一会。
“可以啊。”他松了口,语气里带着点莫名的兴味,“我倒是想看看你的成果——在天黑之前。”
白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抱着石头转身离开。
谢明流神色莫辨地看着她的背影,却见少女突然回头。
她无比真诚地发问:“什么是佃租?”
白撑着一柄暗黄色的油纸伞,口中嘟哝着“租给农人耕种”“定额”“分成”种种字眼,在雨中踽踽独行。
通往江湾村的路不属于官道,要沿着河道走。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修整过,泥土路被大雨冲得松软,相当泥泞难行。
鞋上已经沾满了湿泥,她终于看到了雨中村庄的轮廓,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却发现大雨中,一个小小的、在动的身影。
那是一个精瘦见骨、黑不溜秋的小男孩,正蹲在地上,在大雨中挖着什么。
白好奇地靠近:“你在做……”
她瞥了一眼小男孩身边的小篮子,脸色瞬间大变,一瞬间后退了十尺。
小男孩将手中刚刚挖出的蚯蚓,放到了篮子里,迷惑地看向刚刚声音还很近,此刻却离得很远的白衣少女。
少女紧紧攥着伞柄,尽可能不去瞥篮子里的东西,勉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你是江湾村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大人呢?”
小男孩神色警惕起来:“你别想拐卖我。”
白愣了愣:“什么……不,我只想问问佃租的事情。还是该叫租税来着?”
小男孩瞪大了双眼:“还说你不是想拐卖我!滚,快滚!”
他态度极为激愤,幼小的身躯在发着抖,一把抓起装了不少蚯蚓的篮子,似乎随时都要逃跑。白吃了一惊,靠近了一些:“你别害怕,我……”
“别过来!”
小男孩却一瞬间爆发,将篮子朝她扔去——连着里面在大雨中翻滚的,蚯蚓。
“呜哇!”少女的惨叫声响起,之后,便是一声轰然巨响!
空中的篮子已经成了碎块,数条扭曲蠕动的小生物也已经断成无数截,而少女手中的油纸伞,更是被炸成了粉末。
小男孩呆住了。
白却晃了晃,目光有些涣散,跌跌撞撞地过了会才站稳。
勉强站稳后,她目光慢慢移向已经成为渣渣、拼都拼不起来的油纸伞。
“灵力失控了……”她喃喃自语,“没法还给沈了……”
小男孩愣了一会,突然哭了起来。
他望着地上已经碎成无数截的蚯蚓,几乎是啕嚎大哭:“我挖了好几个时辰……全都……全都……娘!”
他哭得那么伤心,瘦巴巴的小脸上雨水混杂着泪水。
白吃了一惊,虽然不解,但还是手忙脚乱地弯下腰:“这,这还有!还,还在动!”
她伸出手,却哆嗦着不敢拿。
小男孩的哭声撕心裂肺,断肠催肝。
白深吸一口气,眼睛一闭,抓了一条尚在蠕动的肥大蚯蚓,颤抖着走到小男孩面前。
这几步路很短,却又长得像是一生。
但小男孩没有接过,而是转身哭嚎着跑了。
白松开手,蚯蚓落在了地上。
大雨冲刷着她颤抖的手。她脚步动了动,似乎想追上去——
但是下一瞬,她再也忍不住,朝河边飞奔而去。
白衣少女在河边洗手,眼角有些发红。
她左手肘部以下没有知觉,没法搓洗右手,只能单手在河水中不断搓着手指,试图洗掉手上黏腻的触感——似乎想到什么,她打了个寒噤,眼角又湿润了。
雨还在下,雨声嘈杂。
然而这嘈杂中,却夹杂了一些更加喧哗的噪音。
散乱的奔跑脚步声,各种音色的叫骂声。
白红着眼抬头,疑惑地看着河道的上游。
有人正朝这边飞奔而来。
那是一个被淋成落汤鸡一样的青年,但湿透的布料依旧能看出几分曾经的华美。他已经有些气喘,见到白时,脚步顿了一下。
然而只是这一顿,身后便有更多人追了上来。
那些人形貌粗鲁凶悍,手上挥舞着砍刀,甚至还有铁锹。
顿了一下之后,青年反应过来,神色一冷,朝白的方向直直冲了过来。
白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却直接被对方扑到了水里!
初秋的河水,竟已然冰冷刺骨。
水下,白衣少女茫然地看着这位将她扑到河里的贵公子。
对方紧紧抓住她的双臂,飘散的发丝后是清俊的脸,被河底明灭的光映着,看不清神情。
追逐的人已经赶到了河边。
“妈的,这小子跑得倒快!”
“他是不是还撞了个人下去?”
“你会水吗?”
“老子要是会,还当什么山贼!那些水上的,干这活儿可轻松百倍!”
“别吵吵了,快把那小子弄出来!”
“他能憋气多久?早晚要出来的。”
水下,青年眉心已经蹙起,神色似乎有些窒息。白挣扎了一下,对方却更紧地按住她的双臂,警告地摇了摇头。
白也朝他摇头,青年一顿,松开了手。
白浮出了水面。
暴雨如注,那些山贼见水中突然冒出一个浑身湿透的白衣少女,愣了愣,忽然大笑起来。
“好家伙,那小子带了个漂亮妞儿下去啊!”
“你这小娘子倒是乖觉,送上来给爷几个尝尝鲜?”
白皱起了眉头。
但她双眼依然红肿,看起来便缺少了气势,反而让山贼们的笑声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卑猥淫邪。
“柔柔弱弱的,我喜欢。”
“比上次那个好看多了。那个死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