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女在打瞌睡。
她盘腿坐在高高的屋顶,闭着眼睛,头却一点一点,嘴角也有点可疑的湿痕,让清丽到有些冷的面容,看起来憨了许多。
风拂过少女耳边,吹起她乌黑的长发,也传来隐隐绰绰的话语。
“这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也只有奴隶能干了。”
“已经死了好多个了吧。这小子长得倒是俊,可惜了。”
“长得俊有屁用?没被贵人看上,又是个哑巴——被怪物一口吞了都没法喊救命。”
“喊救命?谁来救?笑死人,你以为真有神仙下凡,救苦救难?”
人们嘻嘻哈哈地吵闹,故意喊出的“救命”声随风传来,飘过少女的耳畔。
打着瞌睡的少女,耳朵微动。
然后,慢慢睁开眼。
只是一瞬,她眼中惺忪而茫然的睡意,就消失了。
少女站起身来,在长风之中,一跃而下。
兽园安全区域里,仆役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时不时瞥一眼围墙内斗兽场上的黑衣少年。
少年站在散落着碎肉和白骨的场地中央,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
他脸部被晒得黝黑、肤质粗糙,轮廓却依旧鲜明而英俊,神色冷漠,几乎毫无表情。
这张脸上,最特别的是那双眼。
铁灰色的眸子色泽罕见,像是此刻天空密布的乌云。
他朝桶中伸手,提起一块带血的生肉,朝那蹲伏在高台上的怪物,扔了过去。
生肉从怪物头颅旁飞过,落到了地上。
那头怪物阴沉地咆哮了一声,似虎非虎的脑袋微微昂起,露出尖利的长牙,涎水慢慢地滴落。它蹲伏下身,背上却伸展出一双巨大的、几乎遮蔽天空的肉翅。
怪物的腥黄色的瞳仁,逐渐凝成一条细细的竖线。
被竖瞳锁定的那一刻,黑衣少年本能地后撤了一步。
但是已经太迟。
怪物嘶吼着扑了过来,口中的腥风几乎让人窒息,眼见着利齿就要咬穿少年的脖颈——
一个白色的身影挡在了他身前。
怪物硬生生在空中急刹,最后狼狈地摔落在一旁,铁链砸落在白玉砖地上,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它脖子上其实困缚着铁链,只是链条极长,让其可以在整个圆形场地内横行无忌。
场地围墙之外,围观者的惊呼刚刚呼到一半,就仿佛被掐住脖子一样中止了。
场地之中,白色的身影回过头来。
“没事吧,长青?”她问,声音柔和而清雅。
少女面容清丽无瑕,长发乌黑如瀑,是几乎由黑白二色构成的清极之美。
——如果不是一身白衣皱皱巴巴,左手衣袖还缺了一截,头发也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话。
冷风吹过,将她披散的头发吹得彻底糊住了她的脸。
“……”白衣少女似乎有些尴尬,她胡乱拂开乱发,伸出左手,要拉少年起来。
少年铁灰色的眸子盯住眼前这只左手。
与其说是女孩子的手,不如说是被白色破布包裹了个严实的球。
少女反应过来,收回左手背在身后,重新伸出右手。
右手纤纤如玉。
被称作长青的黑衣少年神色冷漠地移开视线。
他看向那只刚刚摔到了地上的怪物。
怪物已经默不作声从摔倒中站起,偷偷退到很远。先前的可怖模样无影无踪,此刻这吃人的怪物,抖得像个鹌鹑。
就因为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白衣少女。
长青喉咙里发出一声很轻的嗤笑。
他没有理会少女伸出的手,自己一撑地,爬了起来。
少女收回手,挠了挠头。
天色更加阴暗了。原本便密布的阴云更加低沉,几乎要压到人的头顶,空气中也泛起了湿气。
白玉砖砌成的场地,此刻也隐隐沁出了水雾,而且还泛着淡淡的红。
“马上要下雨了。”白衣少女看着黑衣少年,几乎是眼巴巴地,“你今天的工作做完了吗?可以看我练剑了吗?”
长青沉默地看着她。
少女松了口气,四周看了看,捡起了一根被啃得干干净净的兽骨,刚要挥出——
天空一声炸雷。
少女一抖,手中的兽骨脱手了。
大雨瓢泼而下,少女也僵住了。
她抿起唇,清丽的脸上满是尴尬,似乎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但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装作无事发生,在长青冰冷的目光下将兽骨捡起。
雨帘中,斗兽场上,她闭上了眼睛。
在她再度睁开眼时,气场已全然改变。
白衣少女挥着手中短短的兽骨,每个动作不快也不慢,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毫无对敌的紧绷,却暗含一种几乎可将人没顶的宏大深邃。
大雨倾泻,兽骨划开雨幕,像是在水的世界中,漾开一轮满月。
“这一招很适合你。”这次演练很快就结束了,大雨中少女微笑着回头,“你身体天赋非常出众,如果能好好……”
她的笑容僵住了。
黑衣少年早就不见了踪影。
少女在大雨中,低着头慢慢走着。她的发梢都在滴水,头顶几根原本胡乱翘起的头发也耷拉了下来,像是一只淋湿了羽毛的小鸟。
从兽园到宅院的这段路,府邸中的管事、仆役、护卫、侍女,纷纷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伴随着不大不小、刚好足以传到她耳中的窃窃私语。
“天天不是到兽园里找那个兽奴,就是往少爷院子里跑。明明少爷忙着继位,根本没空理她,她还一个劲儿往上凑。”
“见过不知廉耻的,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
“最离谱的是也不照照镜子……邋遢成这样也敢……”
“其实长得倒是……”
“呸,丑人能进谢府?”
“小点声!人家是异人。”
“异人又怎么样?谢府什么没有?谢家就是喜欢收集怪物……”
白衣少女垂了垂眼睫,加快了脚步,将这些声音全数甩在身后。
突然,她猛然回头。
那些嚼舌根的人们吓了一跳,快步走开了。
但少女并没有看他们,而是皱着眉头,迷惑地四处张望。
可张望了一会儿,也没有发现什么。
大雨几乎可以阻绝一切视线。
少女甩了甩脑袋,自言自语:“大概是错觉吧。”
她摇着头,走到了一间院子之前。
正当她要踏上台阶,院子的大门打开了。
一位极为美貌的侍女撑着伞,站在屋檐下,淡淡看着她:“少爷不在,请回吧。”
她说得很客气,但目光实在称不上善意。
白衣少女怔了怔,迟缓地:“……哦。谢谢你。”
她没有恳求在屋檐下等待,也没有开口讨要一把伞,只是淋着雨,慢慢走开了。
谢府藏书甚富,有一座十二层高的藏书阁。
藏书阁成八角宝塔状,每一层中心用梯子相连,要想登上十二楼,必须从底层一层层爬上去——按理说是这样。
但是白衣少女正扒在十二层的窗户上。
她正要爬进藏书阁,结果里面的人果断把窗子拉下,不让她进去。
窗户夹住了她的胳膊。
大雨如注,白衣少女仿佛落汤鸡,努力用胳膊扒住窗沿,手往里面乱抓——最终抓到一只瘦骨嶙峋的手。
那只手僵了一下。随即,另一只手用力拍她的手,试图让她松手。
但白衣少女就是不放,可怜兮兮地开口:“这么大雨,你真要把我关在外面吗?”
窗终于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