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抓着手的人,狠狠瞪着她。
这是一个严重畸形的男人。身躯佝偻,仿佛背了一座小山在背上,陈旧的灰色棉袄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臃肿驼背。但即使如此,他依旧在努力站直,苍白发青的清癯面容上,一双瞳仁深且亮,孤戾冷峻,如同寒潭中的鬼火。
暴雨砸在少女头上,也不停捶打着少女满脸雨水的面庞。
男人终于收回视线。他抽回手,少女顺着他的力道翻进窗内,留下一地的水痕。
“别靠近书。”男人从衣襟内掏出一块旧麻布巾,慢慢地擦手,并不看她。
“哦。”白衣少女应了一声,乖乖在窗边朝外面挤干头发和衣袖——甚至压腿到窗沿,以极强的柔韧性,撩起裙摆和裤腿,一点点拧干。
男人暗中瞟过来的视线一僵,随即抿唇,垂下了眼,死死盯着擦手的巾帕,仿佛这素色的巾帕上有什么巨大秘密。
窗边窸窸窣窣的动静终于消停,变成了轻轻的脚步声,和清柔的话音。
“来这以后,我好像没见过几次晴天。这里一直这么多雨吗?”她走了过来,问道。
男人擦手的动作顿了顿。
“平川城看名字,也知道是地势平坦,又是运河所经。”他淡淡道,“黄州气候历来如此,夏季雨量充沛,但现在已经入秋……确实不该如此。”
男人眉头慢慢皱起。
“这种气候,不利农事……谁让你坐在那里?”他声音陡然提了起来,气势汹汹。
白衣少女坐在他的书桌旁。
阁内用以照明的夜明珠光线柔和,映出她茫然无辜的神色:“这层楼就这一个地方可以坐啊。”
男人神色冷峻:“我是守书人,那是我的位置。”
少女慢吞吞“哦”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一边,慢慢坐到了地上,双手抱膝,下巴埋在团起的胳膊中,缩成一个湿哒哒的、黑白二色的团子。
男人冷峻的神色微微坍塌了一角。他移开视线,苍白伶仃、骨节突出的手指攥紧了麻布巾帕。
那个湿哒哒的黑白团子在小声碎碎念:“你们都嫌弃我。府里的人对我都没好脸色,资质那么好的孩子却不肯跟我学武,连我在这唯一的朋友都不让我坐他的位子……我就抓一下他的手,他擦那么久……”
男人嘴角微抽,忍不住打断:“我何时是你的朋友?”
白衣少女抬头,露出震惊的神色。
男人刚刚移回她身上的视线,在触及她面容时,又移开了。
他并不看她,将麻布巾帕塞回了衣襟内的暗袋:“我一介废人,何德何能有你这样的朋友。逾墙翻窗,有如大盗。”
少女一愣,男人望着书架,冷冰冰道:“第一次出现,便半夜悬在十二层高的窗外,生怕吓不到人。”
“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你会被吓到,从梯子上摔下来。”少女老实道歉,随即有些疑惑,“但我也冲进来接住你了啊,没让你受伤。你碰倒的书架,我也帮你收拾好了。”
“你还敢说?!”男人骤然看向她,恼羞成怒,“你竟然……”
他涨红了脸,没有说下去。
少女坐在地上,呆呆地仰头望着他,在他青中带红的脸上茫然逡巡了一会,忽然灵光一闪:“你不喜欢被我抱着?”
她随即为难地看着男人清瘦见骨的手:“可是你常年少活动也不见阳光,骨质疏松,我怕拉你,会把你胳膊拽断。”
男人的脸色已经铁青,额头也暴起了青筋:“出去。”
少女意识到失言,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但男人脸色没有缓和,甚至走过来推她。
面对着男人铁青的脸色和斩钉截铁的赶人,少女张开双臂,果断地抱住了——
旁边的桌子腿。
“我不出去。”少女态度坚决,“外面下大雨,我没地方去。”
男人一顿。他慢慢抬手,捂住额头,有些生气,但更多是无语:“你不去花时间讨好那位天骄,缠着我这个废人做什么?”
“你不是废人。你是沈……什么。”白衣少女认真地反驳。
“……沈什么?”男人有些咬牙。
“谁让你现在都不肯告诉我你的真名。”少女嘟囔,“沈天弃什么的,一听就是假名。谁会叫这种跟狗蛋一样的名字啊。”
自称沈天弃的男人嘴角一抽:“……你不也没告诉我你的真名。”
少女怔了怔。
“可我的真名,就是白啊。”
她垂下眼:“虽然忘记了很多事,但是我还记得……我师尊以前都叫我小白。”
少女想了想,又道:“你还是叫我白吧,我师弟也这么叫我。只有师尊她能叫我小白。”
男人瞥了她一眼,冷冷道:“谁要叫你。”
名为白的少女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个笑容:“你的性格,真像我的师弟呢。”
畸人沉下脸色,原本稍稍褪去的孤戾又漫了上来:“我不是谁的替代品。”
白怔了怔,立刻道歉:“抱歉,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好像不太会说话。”
沈天弃欲言又止,神色颇为古怪,说不清是生气还是无奈。
最终,他只是复杂地盯着她。
“罢了。你这般……难怪在讨好谢少爷一事上,毫无进展。”
听得此言,少女肉眼可见地沮丧了起来,又埋脸在两膝之间,只露出一双纯黑色的眼睛。
“我确实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她声音闷闷,“完全无法理解。”
男人阴沉地开口:“谁让你本就笨拙,还偏偏选择这位,谢家的天骄。”
“不是我选择了他,是我也没办法……”少女慢慢解开左手上缠着的白色破布。
布条之下,原本应该是少女如玉的肌肤,但露出的却是一种冰块般的、几乎透明的质地,隐约显露出一些深处的血管与骨骼,看上去粹而冷,甚至有些可怖。
这不像是活人的手,更像是一块精细逼真到内部,却完全没有生命的冰雕。
男人盯着她的手,深深皱起了眉:“又恶化了?”
“嗯。”少女的声音很轻,她又拉高了一点本来就缺了一截的衣袖,露出小臂。
小臂也呈现了同样的情状。
在接近肘部的地方,冰一样的质地,与少女原本白玉凝脂般的肌肤,形成了一条犬牙交错的分界线,像是某种疾病逐渐蔓延,在不断吞噬这条手臂。
“肘部以下已经基本没有知觉了。”她轻声道,“再这样下去……”
男人眉心拧出深深的褶皱:“你确定谢少爷身上,真有能解决你问题的东西?”
白衣少女点了点头。
男人撇开头,淡淡道:“以你轻松翻进十二层楼的非人能为,竟然还愿意跟他做交易,而不是直接去……”
他没有说下去。
少女抬起头望着他,神色从茫然逐渐变为恍然,又变成一个带着些苦涩的微笑。
“去偷,去抢?”她轻声开口,慢慢站了起来,走到男人面前。
按照手脚的比例,男人原本应当比她高上不少,但因为严重的脊柱变形,看上去与少女接近一般高。
少女已经站得很近了,尚且潮湿的发与沁着雾气的面容,几乎凑到了他的面前。
男人不适地往后退,想要拉开与她的距离,却没有成功——少女又上前一步,同时朝他胸前伸出右手。
“我要抢你的手帕了。”她道。
男人一怔,刚刚放回衣襟内的巾帕,已经被对方轻轻抽出。
就在这一刹那,金色的火焰吞没了那只洁白的手!
烈焰灼烧着皮肤,白衣少女额上渗出冷汗,她猛然松开手,那方麻布巾帕坠落于地,而那异样的金色火焰也瞬间熄灭,徒留被烧得焦黑的右手。
男人目眦欲裂,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因那可怖的伤势僵在空中,惊怒交加:“你怎么——”
“没事的。”少女勉强开口,声音微微发颤,甩了甩手,黑痂脱落,露出里面的嫩红皮肤,上面还隐约残留着些许黑痂留下的黑色纹路,“如你所见,我不能……夺取任何属于他人的东西。”
男人慢慢抬起手,捂住额头,深深地呼吸。
然后,一字一顿地开口:“你就不能,用说的?”
白衣少女懵懂看着他,显然不解他为何生气。
“罢了。”畸人重重啧了一声,“这东西是什么?法术?禁制?”
“差不多吧。”白衣少女想了想,“你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惩罚。对曾经的,天下最大盗贼的惩罚。”
她说得平静,甚至还笑了笑。
畸人倏然抬眼。
他嘴唇微动,有些犹豫,但是还不等他问出口,藏书阁外便响起了喧哗声。
各色人马的行走骚动,大批仆婢的恭迎之声——
已经到中午时分。
谢家少爷,谢明流,回来了。
“我先走了!”少女匆忙开口,冲到窗边,翻过窗子,从十二层楼阁,一跃而下。
“……”
被留在藏书阁中的男人,缓缓收回瘦到骨节突出的手。
暴雨瓢泼。男人脸上露出烦躁之色,重重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