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住风在四周时不时打量的目光里垂头翻着积年的旧案,方才她进来时几位寺丞正在议事,见到她来面色各异。
不过总来说是,都没有什么好脸色,略微和善的应当只是面无表情。
郗住风知道自己在这事上热脸也只能贴冷屁股,既然没有把她派到哪一位大理寺丞麾下,她便都当是自己的大人了。
是以打了招呼后主动问了自己眼下该干什么,这下几位大人倒是挺一致的,一致要她去读旧案卷宗。
读完再说,依着大理寺的积年卷宗数目来看,郗住风每日不辍的苦读,约摸读个四十年寿终正寝之日,大抵是读得完的。
前提是她活得到六十岁。
郗住风心中觉得好笑,午饭时也没有旁人喊她,她叹了口气,见人走光了,从碟子里拿了几块糕点往外走。
闷在这里看了一上午书,郗住风只觉眼睛有些难受。
走了几处都能听到人议论自己,是以只得往僻静的地方避,不成想……
避到了熟人面前。
“郗住风?”
金乌穿竹,暖溶溶的细碎光影折在停上。竹风飒飒,颇是闲凉。
杨衔坐在亭中煮茶,似乎还在和徽鸣说事情,见郗住风走来,饶有兴致的问道:“找我?”
说着推了盏茶给郗住风。
郗住风原本想走的,眼下是走不了了,无奈的端起了茶盏,刚想开口说话,却听到了别人的议论声。
“郗住风?她就是屠户?怎么是这副模样……”
“美人蛇蝎心,可不是省油的灯。”
“听说原本是秦大人的……”后面的声儿压低了,但是轻轻的低笑却起来了。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具是一模一样的笑容,心照不宣的推搡着。
“啧……坏透了啊你们。”
“卖主求荣之徒罢了,就是个娼……”
郗住风忍不住一叹,看来这里也不太安静啊。眼下她到不好出声了,免得吓着说话的人。
杨衔却是明白过来了,原来只是被排挤到了此处。
男儿口舌竟能如雀鸟嘈杂,杨衔倒是分出神去听这些污言秽语,脸色却是欲听欲难看。
郗住风端着茶碗倚在亭壁上吃茶,面色不改,充耳不闻的翻着大理寺的积年卷宗。
后面说的越发过分了。
杨衔喉腔中延出一声短促而清脆的嗤笑,声有些大,那群人自然是听到了,随后便反应过来是女子的声音,在朝中为官的女子不少,可大理寺就三个。
大理寺卿杨衔,大理评事郗住风,还有一个大理寺丞。
那么这位是……
杨衔随手把案上的一碟糕点扫了下去,劈里啪啦的听个声儿,道:“几位吃着朝廷的俸禄,难道说皆是为了此刻上下嘴唇张合?□□几两肉,就自以为高人一等了?”
这动静……郗住风便是想要接着看下去,显然也不能了,好几道目光都从她身上匆匆扫过。
不过是几句酸话罢了,不痛不痒。郗住风一贯认为说出这种话的人,多半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她末流小吏出身,原先是秦怀护着,在大理寺虽说是司狱,但风光无比,每每查案审讯都大摆排场,清空人员。实际上不过是秦怀怕人知道案子不是他破的。
如今秦怀倒了,多少人盼着她倒霉,结果她转头就上了杨衔的船,升官发财。自然有心不平的
“杨……大人……”领头讲得最激烈的几个一时汗流浃背。
杨衔厌恶的皱了皱眉:“真是想不通我怎么还留了你们这些人?”
“扑通!”顿时膝盖软了一片,跪在亭外请罪,“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属下只是开玩笑,开玩笑罢了,属下再也不敢了!”
郗住风默默放下书,蹲下捡着糕点,轻轻抚去了灰尘咬了一口,老老实实缩在角落里。
杨衔这头出的,今日后怕是她在大理寺要人人“敬”而远之了。
“这是什么玩笑?你们竟然也说得出,你们更不该向我道歉。”杨衔冷冷道,扭头找人,谁知却一下没看着。
目光扫了一圈,才看到郗住风蹲在一边:“你在干嘛?吃什么呢?”后半句却是震惊了。
郗住风这才捧着帕子站了起来:“糕点掉地上了,我捡起来,脏了……”她笑了笑,“大人应当是不吃了,扫走了也浪费。”
杨衔几乎要扶额,这糕点是她亲手扫下去的能不知道掉地上了吗?只是她属实头一个见有人捡的。
地下的人立刻反应过来了一叠声的“郗大人恕罪!郗大人恕罪!玩笑罢了,请郗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郗住风但笑不语,倒是侧开身子避了他们的跪。
“不必道歉,我不做原谅的打算。”郗住风突然道,“道歉倒叫我日后不好报复了。”
顿时一片愕然,随后便是惊惧,还是有不少人见过屠户审过的犯人的尸体的……
屠户的手段……
就连杨衔都侧目而视,突然对郗住风又有了新的认知。
岂料郗住风摇了摇头,嫣然一笑,咬了一口糕点,轻轻说:“吓到你们了吗?哈哈,不要当真。”
“开玩笑罢了,不要放在心上。”她将话语咬在齿间,慢慢的亲和的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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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郗住风说了那样的话,算得上将这群人得罪狠了,杨衔挥手叫人退下的时候,他们便忙不迭地跑了。
“吃饭了吗?”杨衔问道。
郗住风刚想点头,杨衔就已经吩咐河梁了:“看来是没吃,一起用吧。”
河梁拱手后便下去准备了,徽鸣叫着人过来收拾了亭子。
杨衔随手拿过郗住风搁在桌上的书,翻看了几眼。
“秦怀说你不识字我还觉得不对,你分明是个爱读书的,”杨衔翻着郗住风写的卷宗,哑然失笑,“看你的字倒是明白了几分,你这字啊……”
“小人确实不曾读过书,”郗住风一时赦然,“是入了大理寺才开始学的。”
杨衔挑眉,惊奇的看了一眼郗住风:“那你当真是十分聪慧,入大理寺你应当是十四五岁的时候,从识字开始,短短三四年便有所成,是极聪慧的。”
说着翻了一页,忍俊不禁的笑了:“就是还要多练练字。”
郗住风闭了闭眼,几乎想要把册子夺回来了,她自识字后便如同老鼠掉进了米缸,巴巴的栽进了大理寺浩瀚如烟的书阁里,自然疏忽了练字。
“小人自然不如大人,大人在安西六镇黄沙里吃着沙子都能练成一手好字。”
郗住风不免有些艳羡,这个兵痞倒是很不一般,虽然刑讯的本事还不如秦怀,但学问见识却不一般。
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行兵打仗,说起来都是头头是道。大抵是军户出身,对待事情亦格外敏锐,只是……
郗住风心中觉得怪异,杨衔自有聪慧过人之处,可却仿佛活在琉璃匣子里一般,有一种被疼爱纵容的骄傲烈性在身上。遇到朝廷争斗,也不算擅长,至少秦怀喊出那句“到此为止”的意思时,她没有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