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他们三人年纪最小的缘故,分别派给了花楼教习技艺的清倌调教,算是作为丫头侍童,服侍她们的生活起居。
身处此地的女子,多是身世漂萍,生死不由自己做主。她们有时脾气喜怒无常,容不得下人说话做事出一丝差错,让小花时和小冬子苦不堪言。
林慕白这边倒不曾受到刁难,他初次见到所谓主子时,只觉她的声音较寻常女子粗上一些,待到那人卸去衣饰,竟是名扮作女装的男子。
虽然惊讶,他亦没有露怯,淡淡垂首问好:“万俟公子。”
眼前侍童来得突然,万俟公子适才发现他的存在,忙不迭解释道:“早听说西苑派了新人过来,想必是你吧?别害怕,今日客人特殊……我平日,并不着女装。”
经一段时日的相处,林慕白勉强习得浅薄琴艺的同时,大致明白了花楼众人的处境。
楼里好男风的男子毕竟在少数,且此地女子出手阔绰大方,更解风情,万俟公子能以男子身份避免许多骚扰。而旁的女子不如这般好运,只因男客要求较多,常被鸨母威逼用身体待客。
原以为万俟公子不争不抢,适当藏拙,便能这样平顺下去,直到攒够赎身银钱。可近日来的富商实在难缠,让他弹琴到手软不说,还相中他身旁年岁尚小的林慕白。
小花时藏在帘后,偷偷扯他衣袖:“那糟老头,眼神好怪,绝对不是好人。”
林慕白自然知晓,那年迈富商瞧他和万俟公子的眼神,就像那群假农夫欺辱唐君黛时一样的恶心。
他自认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便日复一日夜间探索花楼布局,制定逃跑路线。可他每次深夜归来,午夜梦回陷入梦魇时,都会被万俟公子自地铺抱上床榻,轻拍他的脊背温声安抚。
淡淡雪松幽香萦绕身侧,如兄如父。
万俟公子容色冠绝,不逊画中仙人,性情亦是温和清润,远不抵旁的倌儿知情识趣。鸨母瞧在眼里,急在心头,屡次劝说他侍奉贵客,都碰一鼻子灰回去。
这天他又遭鸨母威逼卖身,心情实在不佳,独自奏琴疏解心结,一曲正至尾声,琴弦毫无征兆噼啪断掉一根。
“……公子?”林慕白推门而入,有些僵在原地。
万俟公子抬眸望他,似有心事:“无妨,右面屉子第三格,拿一根续上便是。”
“嗯。”他依声寻找,在指导下勉强替换了断弦,趁万俟公子调音之际,将断弦藏于袖中,以备不时之需。
数道深入指肉的割伤赫然显现在他眼前,林慕白不觉想要关心,犹豫半晌,总算生硬地问了出来。
“公子手受伤了,可需我拿伤药包扎?”
“小伤,不必麻烦,”万俟公子正试着音,冷不丁问他,“这段日子,你探清出路了?”
林慕白唯恐行迹暴露,强压惊异道:“公子何意?小人不甚明白。”
“你以为,我是如何疏通守卫,任你穿行?你武功尚好,困在花楼实在可惜,不若都与我坦白了,至少助你出谋划策。”
见事态再瞒不住,林慕白索性信他一次,踟躇片刻后,问出心底疑虑。
“……那公子又为何委身于此,若有逃脱机会,你可愿随我一同离开?”
万俟公子一瞬失神,失笑地摇摇头,仿佛寄希望于他身上,又将自己剥离而出。
“自然是愿意……可我脚筋已断,勉强维持日常行走,除却一双手,早与废人无异,届时拖累你可如何是好?”
林慕白却固执地说:“我自有办法。”
“嗯?”万俟公子笑意隐隐,“左右来了新人,他们盯我不严,你且说来听听。”
两人悄然封严门窗,寻一厚墙角落席地而坐,低声商讨计划。
“这座楼新建不久,一场纵火足以争取逃脱时间,而姑娘们不敢潜逃,不过是初来乍到,被鸨母杀鸡儆猴的重罚吓住。久而久之,即便鸨母放松警惕,也无人胆敢冒险挨罚。”
林慕白仗着年纪尚小,在鸨母跟前整天装傻充愣,一直帮忙筹备会场,颇讨得她欢心。
谅他一个小娃娃,干不出多惊世骇俗之事,姑娘们便只顾戏台布景,没人把他当回事。
他挖空部分爆竹烟花,利用原料埋了引火装置,其下铺垫许多干草,只待指定时机火烧柴房,再到台上打翻灯笼烛火,以他武艺足以脱身。
“总之,五日后花魁大选,你务必称病休息,乔装宾客去往会场大门,挤着人群出去。”
万俟公子并未当真,摸摸他的头,温柔地说:“好……在下略懂丹青,仅凭脂粉描画,也能大致为自己换副容貌。”
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我没能出来,你就无需等我,遇到险情,要学会服软,切莫和人硬碰硬。”
然这名朗月清风的男子,终究没能扛过人性丑陋,惨遭鸨母联合权贵算计,受辱身亡。
此时,距花魁大选仅剩两日。
那天夜里,万俟公子听得鸨母与人商议,要将林慕白转卖年迈富商贴身伺候,次日便直接送去府中。
传闻年迈富商后天不举,府中豢养数十名小仆,却一个接一个离奇死亡,其间隐含何意不言而喻。
万俟公子无奈说服鸨母,由自己代他春风一度,万不可送楼里任何一个孩子过去。
他本备好万全之策,利用迷香致幻,让富商意识不清时,误以为当真发生过什么,以便他全身而退。
岂料鸨母心思缜密,提早搜刮他的全身,强行灌下催情烈药,送入富商房中,整整亵玩了三日。
抬回来时红纱遮眼,浑身青紫勒痕,体内嵌满金银铜币,可见生前遭受过多大痛苦。
那富商赔了一大笔钱,精神抖擞地赶往花魁大选的模样,叫林慕白忍不住攥拳发颤,紧盯他远去的背影,神色木僵。
散落一地的铜币,令花时忽而想起,自己也曾用铜币予他羞辱,拿他和花楼男子相较。
恐在那时,就勾起了他这般温情破碎的回忆。
万俟公子,大抵是他唯一信得过,且拥有感情寄托的人了。
从前故意戳他痛点的诛心言辞,此刻于脑中纷至沓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不问事实,不分对错,践踏他人痛苦用以取乐宣泄,那时候的她,和这些面目可憎的恶人有什么两样。
不过仗着他放不下过去,凭借幼时前缘,成为他往后所剩无几的牵绊。
或许他当真于凡尘了无牵挂,才决然赴死。
花时已然舍不得从幻境醒来。至少他在这里如此生动鲜活,不须压抑隐藏本性,小心翼翼扮演她所喜欢的模样。
花魁大选如期进行,万俟公子的死,没能给麻木的花楼男女造成半点轰动。
盛怒之下,林慕白欲引燃整座花楼同归于尽,随着火势汹涌,宾客四下奔逃,他趁乱用琴弦勒晕富商,踢进烈火之中。
他侧头望向鸨母,一步步朝她走去,哪知还未动手,前方房梁烧毁掉落,正中鸨母眉心,连带不远处的富商一并发出凄厉喊声。
小冬子因个头太矮,在人群中不断被人推搡踩踏,重心不稳摔倒在地,怎么也无法起身。小花时陷入两难,伸手拉小冬子,险些和他一块儿摔倒,被踩踏的疼痛让她心生恐惧,下意识找寻林慕白的身影。
“快走,我来扶他。”
林慕白看穿她心中所想,有些吃力地抓紧小冬子,相隔衣袖牵握她的手腕,顺着人潮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