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黛在北泽地界举目无亲,且不说回去桑南需受城门士兵盘问,惊动林自秋,更麻烦的是桑南朝廷在认出她后,极可能会赶尽杀绝。
她只得一路往别的郡县逃,路费不够,就找一家武馆稍作指导,赚取酬金。同一个地方不敢待得太久,因而唐君黛每隔几日,便要带林慕白换不同的客栈过夜。
长期的奔波让林慕白夜间睡卧不宁,身体也因水土不服时常生病,唐君黛不得不在喂药之后,哼些民间学来的歌谣,声调柔和轻灵,守他安然入眠。
原以为林自秋迟迟未寻踪迹,生活就这么安定下来时,不过一月,竟有官兵四处张贴通缉令,污蔑唐君黛行刺朝廷命官,活捉赏金五十。
任她如何乔装易容,那些江湖人士宁可错杀一百,也要联合围剿她一人,加之官兵对她户籍存疑,抓了林慕白作为要挟,兜兜转转,又被押回泽城,跪倒林自秋脚下。
林自秋蹲身与她齐平,卷起她一绺发丝,语气平常:“都怪本官太过仁慈,再三纵容豪奴欺上罔下,私自出逃。诸位分完赏金,早些回去吧。”
说着用看似温和的神情将唐君黛打横抱起,不顾她嘴角挂血,往一间雅致寝卧走去。
偏偏这样诡异的平静,才叫林慕白预感险兆的发生。
他对家丁又踢又咬,奋力挣脱钳制,单薄身板窜到林自秋腰间,朝他膝盖猛地捶打。林自秋步伐踉跄,没心思陪他玩闹,一脚踹上他胸腹,毫不容情地封锁房门。
林慕白被摔至门前花坛,几枚瓷片扎进肉里浑然不觉。他抹去脸上脏污,裹着泥土再度爬起,竭尽所能破开房门未果,又绕到窗边继续硬撬。
窗扇堪堪开了条缝,几名家丁蜂拥而上,捂住口鼻让他窒息昏迷,随意扔在一旁,置之不理。
花时不止一次想要挡住那些拳脚,却只能任由幻象穿身而过,连保护一个八岁幼童都做不到。
房内七零八落的碰撞声持续良久,渐渐消失耳畔,花时担忧唐君黛身体状况,斟酌再三,决定穿墙进屋探个究竟。
她悄悄看过一眼,震惊到无以复加。唐君黛双手无力垂落,头肩撑地,被林自秋揪着凌乱发尾肆意驰骋,眼中是满怀屈辱的恨意。
林自秋那些作践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花时几度制止,皆徒劳无功,索性不忍再看,明知唐君黛再过几年便成孤坟,却仍抱腿呆坐,祈祷她能度过此劫。
林慕白亦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自此往后,唐君黛武功根基尽废,连简单的重活也坚持不了半刻,求生处境愈发艰难。
这天林慕白照常挑水,忽而脚下一滑,不慎摔翻水桶。负责洗衣的家仆逮着机会,不由分说地推搡训话,似要从他身上找回一丝神气。
他跌坐在地,自知反抗会迎来更严重的殴打,于是听之任之,只求这个月能拿到该有的工钱。
等那些人出足了气,林慕白不痛不痒地起身,提着杆桶就要重打一回。谁知另一桶水也被家仆踢翻,径直泼到他腿脚以下,彻骨寒凉浸湿鞋袜,冻得脚趾生疼。
林慕白硬着头皮去捡水桶,眼前忽而伸出一截护腕,拦住他的去向。
林南箫身着便装,刚从学府习武归来,他步履生风,羽箭尚未脱手,话先出声——
“仗着工龄稍长,恃强凌弱,林家家风轻财敬士,便招来你们这些混子?”
他不过比林慕白大上一岁,行事却骄矜张扬,浑有不平则鸣的正直。相貌俊朗英气,隐约可见长大后器宇轩昂的风采,让人直觉安心可靠。
几名家仆惶恐跪下:“公子息怒,小人并非有意刁难,只是他娘一个婢女,私底下与林御史不清不楚,教训这么个娼妓之子,也是为公子出口恶气啊。”
“你休要空口污蔑,我娘才不是……”那两个字过于刺耳,林慕白小声支吾,实在说不出口,“公子别信他们。”
林南箫看清他软糯的脸,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无端生出几分怜爱。
他清嗓震慑,站明立场道:“谣诼家主,反了天不成?父亲绝非你们所说那般不堪,再以讹传讹,这个月末结算酬劳,拿钱走人。”
“小人绝不敢再犯,还请公子网开一面,”家仆恳切告饶,“离了这儿,可再难寻着更好的官家做活了,往后定会遵规守距,不乱嚼主人舌根。”
“……也罢,消极惫懒,罚一日工钱,各自散了吧。”
待家仆退下,林南箫又对身侧侍从说:“江明,向你小妹借套崭新衣裙,送到寝卧来,女儿家最重脸面,我且带她敷些伤药。”
全然不知他说的就是自己,林慕白任他拽着自己衣袖回屋。直到里间备好浴桶,林南箫塞了他一套女侍裙钗,才默然怔住。
他不得不推拒:“我不能穿这个。”
林南箫状似体贴,想当然道:“担心贵重?就当是我赠你。”
林慕白憋了半天,坦言:“这是姑娘家的装扮,浪费给我,不妥。”
“对啊,这套粉色不是很好看么?”林南箫未觉不妥,摊开裙装长度,往他身上比对,“大小正好合适,料子也够细软,比这身杂役服……”
他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站的是杂役而非婢女,突然窘迫道:“原来你是男孩。”
花时隐在一旁,默默忍笑,未曾想两人初遇是这般不同凡响。
只见林南箫连忙翻找新衣,结巴着说:“前日母亲备了几件厚衣,想着冬至尚早,便压着箱底,瞧你这般羸弱,拿两件御寒也好。”
林慕白退后半步:“怎能私占公子的东西,天冷我多穿几件旧衣即可。”
“你耳廓皆是冻伤,手背更甚,”林南箫软硬兼施,“且不说我非不近人情之人,倘若传出林家主母苛待下人,又当何解?总不能丢了母亲的颜面。”
他主动言明身份,倒让林慕白瞬间清醒,这林家公子的父亲,便是当日屠灭千机阁,造成唐君黛如今境地的罪魁祸首。
“公子既这般在意颜面,同我一个低贱奴仆相处,岂非纡尊降贵?我活在此地,自有生存之道,还请公子放行。”
方才还温软客气,这会儿又冷淡疏离,林南箫摸不准他的心思,直来直往道:“我哪句话冒犯你了?为何生气?”
他打包好衣物塞进林慕白怀中,从口袋摸出小块圆盒,一并放入包裹。
“涂些冬令膏,能减轻疼痛,防止冻疮,不够再寻我要。”
林慕白想硬气地还给他,可冬日实在难抗,勤恳做工也就勉强凑够饭钱。一盒冬令膏能与唐君黛共同使用,远比锦缎来得珍贵,他纠结再三,单独取出圆盒,攥进手心。
“谢过公子好意,我只要冬令膏。”
林南箫妥协:“你平日干活,确不适合穿太招摇,惹人眼红。若无意久留,至少泡过热水烤烤暖炉,以免寒湿入体。”
“……不必了,多谢。”林慕白看着脚下大片沾湿的地板,没有犹豫地走出房门,往唐君黛方向而去。
此次堵住杂役的嘴,却瞒不住其他人的风言风语,林自秋同侍婢厮混一事,在府中愈演愈烈,很快传到柳蔓菁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