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间,往年京城已经落雪了,但向南去国三千里,荆州桂阳郡浈明县,仍是一派苍翠。
皇帝率三千亲卫,亲征南越,与沈铸大军会合,驻扎此地。州、郡、县三级官长,都巴巴地赶来了浈明,听候差遣。栾珏不肯住在县衙改建的临时行在,非要一起挤在行军帐中,可苦了这帮大人们,一天在军营外面转三趟,就差搭个帐篷与军同乐了。
主将沈铸仍不太好,时醒时昏,病况缠绵,连接驾天子时都没能从床上爬起来。栾珏倒很精干,一到军中就雷厉风行地接手了一应军务防务,将这些天闭城不出无所作为的副将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带亲卫急行军,多余的武器粮草一概不带,倒随军带了一队大夫和几十匹马的药材。宫廷太医们哪儿受过这种罪,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的,下得地来还没站稳,就被划块儿带进军营中看病医伤,安排得明明白白。十几名因冲锋而伤重的将士被接到御帐中,由太医照料,与栾珏同吃同住。
栾珏到浈明的当天晚上,军营中就升起了驱虫清瘴的袅袅药烟,防务重整,军容重肃,军心士气为之一振。
第二天傍晚,栾珏终于收拾完军中事务,依次召见州郡长官。
桂阳郡郡守宋斐川候了半日,才被允准进入军营,在中军帐见到了栾珏。这位青年君王此刻除去了朝堂上庄重炫烨的冕服,戴臂鞲,缠绑腿,披一身紫金铠甲,甲片层叠如龙鳞相衔,闪出金属寒光,更衬出他身姿英挺,凛如秋霜。
宋斐川忙敛目跪下,口呼“万岁”。他不过三十出头,已坐到了一郡长官的位置,又顶在了两军交战的前线,忙前忙后,几个月来整个人瘦了一圈,官服都直打晃儿。
“起来坐吧。”栾珏口气和缓,“这些天大军一直驻扎桂阳,难为你了。”
“都是臣应尽之责。”宋斐川起身,见栾珏还立在那里看地图,自己也不敢坐,只把头更低了一低。这位陛下可不是个好脾气,王副将那么挑不出毛病来的老实人都挨了骂,何况他呢。
栾珏见他不坐,不置可否,只继续道:“朕方才让郭卿先回临湘去了,一来偌大一个荆州要他看顾,不能把所有人都拖在这里;二来他去筹荆州各郡县的粮,想来不日就可解我大军之急。他一走,这里的事就都要靠你了。”
荆州太守郭温,原本就是这几日为了接驾才来的,想来也不会在前线久留。皇帝的信重当头砸下来,宋斐川连忙双手捧住:“臣必定为陛下、为我军尽心竭力。”
栾珏这才又用手一压,示意他坐下:“朕听王将军说,上次大军死伤惨重,是因为南越用了象兵……”
他顿了一下,宋斐川听出来这并不是需要自己回答,很乖觉地没吭声。
“宋卿,你久在南境,可知大象怕什么?”
这也不是个疑问句,但宋斐川知道这句话需要自己接,来衬托皇帝陛下的英明:“大象皮糙肉厚,躯干庞大,刀枪难入,只有狮虎等猛兽可伤其性命。”
栾珏微微颔首:“说得对。朕要你去准备竹篾、细棉纸、灯油等物,召集匠人,做成狮虎模样的‘怯象灯’,以破象兵。”
“臣遵旨。”象兵确实难破,大军经不起再一次惨败了。宋斐川听到这个法子,眉心一动,干脆地应承了下来。
栾珏又勉励了他几句,才让他退下了。
宋斐川静声屏气地跟着领路的兵士出了军营,一直到坐上自己的软轿,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位皇帝陛下果然如那边来信所说:年轻英武、心高气傲,只是,失之自负了。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中,将门窗锁好,打开书橱后的暗室——室内晕开一片柔和的光,原本的烛台上,安着大大小小十数颗夜明珠,来自南海之滨。
宋斐川摊开笔墨,提笔写信:“上亲至,士气大振,乘隙突袭,恐不可行……郭温离桂筹粮,大小事尽在予手矣。亦可见此间饷竭马惫,不过窜一时之焰,难有长景……象兵雄不可破,上欲以纸糊木胎拟兽拒之,岂非小儿拙计耶?”
夜明珠的光晕莹洁平稳,并不像烛焰一样会因风跃动——也正是因此,宋斐川伏在案前,正倾力卖国,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黑衣人是何时开了暗室的门,又是何时出手扼住了他的脖子的。
他的手按在纸面上徒劳地一抓,面色涨得紫红,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那位只会用“小儿拙计”的年轻皇帝大步走进来,从他手下抽走了那封写给南越的密信。
身后的暗卫随着栾珏的眼神松了手,改为钳住他的双臂,把他的脸压在了桌上。
“‘一时之焰’‘雄不可破’……宋卿好文采。”栾珏放下密信,又将那颗最大的夜明珠放在手心看了一眼,骤然反手扔向宋斐川,带着磅礴的怒气,“你把朕的江山子民卖得也太便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