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收到消息在口袋里振动的时候,我正陪师姐坐在实验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能和她聊些什么。
空气随着那一瓶瓶诺斯特拉诺红酒的打开一起变得醉醺醺,白炽灯烤着黄昏,一次性纸杯里的酒液也被晒得红透。
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什么先天树洞圣体,之前是归山小姐,现在又变成了师姐维亚,怎么这么多和我不太熟的人都愿意来倒上几句?
很快我就知道了维亚选择我的原因——她只需要有一个人坐在这里听她说胡话,而今天这个倒霉蛋就是恰好来实验室补录数据的我。
她说着谢谢你陪我,但我感觉得到其实她不在意听众是否能像告解室里的神父一样用心聆听,也不在意自己说出口的胡言乱语溜去了哪里。
这种感觉无凭无据,总是莫名其妙地降临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我摸出手机还没来得及解锁屏幕,耳边已经隐隐约约响起了一曲熟悉的前奏怪调。
等我打开聊天软件,看到备注写着天童觉的那一栏尾端冒着未读消息的气泡时,心里想的不是“为什么”,也不是“找我什么事”,而是“果然如此”。
天童……哦,不对,是觉,我现在要这么称呼他才行。
在因为天气原因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加了联络方式,偶尔会聊上几句。
聊天内容一开始在好友申请通过时自动生成的系统提示静止了很久,直到上个月他突然发来一句“友情提醒:优惠券有效日期截止到下个月底哦”,我和这位思维跳脱的高中同期才断断续续接上了你来我往的信号。
当然,是作为朋友而言。
在我眼里,天童觉是一只借了人形生活在地球上的小猫咪,他说话常常直接到让我不得不抛下成年人彼此间必备的客套,但有时也……十分擅长拐弯抹角。
「天童觉:图片.jpg」
那是一块蛋糕。
薄薄的奥利奥碎底上托着两层渐变的青绿,抹茶屑在乳白色顶胚上的铃兰花边浮了浅浅一层。
不知道是不是慕斯。
但是……
「我:这个点已经歇业了吗?」
镜头的焦距不远不近,Lionceau Rêverie本就以厚重的黑胡桃木为主要装饰基调,在光线不够明亮的傍晚拍出来显得既空旷又暗沉。
「天童觉:放年轻人去买上一束铃兰花才是巴黎该有的浪漫啊浪漫。」
「我:老板不用去买吗?」
「天童觉:不不不,大家都送花就太无聊了。」
「我:也是啊。」
「我:甜点师有属于自己的铃兰花(笑)」
「天童觉:我就当你在夸我好了~」
「我:我就是在夸你呀。」
「天童觉:是吗!那我好开心,是我的荣幸呢~Merci beaucoup!madame!」(非常感谢,这位女士)
用俏皮语气打出正式场合会使用的官腔道谢,不愧是天童觉。
我这么想着,笑了笑,也顺着他的语境切换输入法:「Je vous en prie」(不用谢)
「所以现在是觉一个人在收拾吗?」
「天童觉:是啊,那些家伙一听能提前下班马上就跑光了,只留下我这个既没有家人在巴黎也没有朋友可以一起过节的孤家寡人在这收拾残局,很过分吧?是不是很过分?」
结合他发来的图,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他坐在吧台高脚凳上孤零零吃着蛋糕的画面:
残阳倒进群山的阴影里,歇业后Lionceau Rêverie熄灭了大部分灯盏,只有靠近餐吧的地方被四周的昏暗衬托得格外明亮。
然后我忍不住想,天童觉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时是什么样子?会和木木太郎说话吗?
一边笑眯眯地主动把员工放走,一边又一个人嘀嘀咕咕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可怜巴巴的境地,在他旁边真正的猫猫大人抖抖耳朵闭上眼睛,对自己面前唯一信徒的念叨置若未闻,于是余音拉长了尾巴,在空荡荡的厅内来回飘晃。
但觉还是会乐此不疲地继续说下去,用自己单薄的声音支撑起中空的屋子,仿佛能以这种方式延长热闹的保质期,并告诉寂寞他天童觉不会妥协。
这是我的想象,我知道它有一个致命缺点,主观会自动擦去对另一个人的全面认知,那些未曾被我察觉的、或是被他掩盖起来的缺点在这样的联想里一扫而空,时而美化成我下意识在他身上投射出来的假象——那就不是天童觉了。
曾经我笃信入江的为人,直觉落下了好的印象,由此引发蝴蝶翅膀扑扇出的一场山洪。哪怕我清楚地明白自己无法看清他的全部,但因为相信自己的直觉,认为至少这座人品的地基可以信赖,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去。
入江的房子确实没有因为年久失修而坍塌,只是经年累月,我看清了自己对这段感情的独断。事发后他迟来的道歉让我调理了很久,比起气愤,第一时间占据我心头的其实是排山倒海般涌来的难以置信。
不是不相信他会做那件事,而是难以接受他居然是那样的人。
后来我想通了,自己只是太依赖自己对他人的直觉、太相信自己对他人做出的评价了。直觉和运气一样,都是主观上的概率游戏。
这一刻闭塞的心豁然洞开,我在电话里和他心平气和地说了分手。
当然,事后和好友聊起这件事,我还是没忍住大骂许久——人之常情,毕竟他做狗这件事也算是出轨未遂啊!就算是未遂,出轨不该被骂吗!
但……就像觉说的那样——我不知道他当时接的话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直觉有时候准得惊人——对,忠诚不是美德,因为美德拥有自己被人称颂的定式。
而当一段感情需要枷锁才能继续保鲜的时候,它就已经开始变质了。这很没意思。
不能过分依赖直觉,要脱离主观遐想、基于事实不断修正自己的认知——我是这么告诫自己的,可陋习积年一时难改,说不准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
刚一看到觉在私聊界面嚷嚷着自己孤家寡人的消息,怎么说呢……那种刻意卖惨的意味明显而强烈地涌进我的脑海里,明明无凭无据,却又仿佛有迹可循,让我分不清这到底是出于直觉还是理性的判断。
随之而来的才是那副红色猕猴桃脑袋晃来晃去对猫猫大人自言自语的画面。
啊……
所以到底应该信哪个啊。
掌心里手机被对面不停传来的消息熨得发烫——
「是不是很过分?」
「好吧,我承认是我主动放他们提前下班的。」
「但是不觉得仅凭这点也非常值得夸奖一下吗?」
「为什么不说话?」
「喂喂?」
「那边是没有人在了吗(敲屏幕)?」
「冬天已经过去了,有的孩子不用那么冷也是可以的哦!」
「喔……喔!等等,我刚刚的冷笑话是不是挺不赖的?」
「我懂,我懂,这种随口一提的灵光乍现,对于创作来说是绝品呢。」
豌豆射手……
消息一条接着一条,而我还没想好从哪方面的推测出发来确定自己的态度,是顺着他说?还是直接吐槽?
理智和本能互相拉扯,谁也不肯让谁,最后脑海中白光一现,手胡乱点了张表情包发送出去。
怎么看都是在摇摆的边缘彻底自暴自弃了。
「递出影响因子花束.jpg」
完蛋,我捂着脸叹气,居然是已读乱回。
第二天。
觉捏着我递过去的东西,视线在那上面从头扫到尾,茫然地眨了眨眼,仿佛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自己手上的东西是什么一样。
“小麦花。”我不问自答。
那双眼睛噌地一亮。
他矮身下去拿了个空的马克杯放花,直起身时顺手将萃好的浓缩液从已经结束工作的咖啡机下挪走。
长手一捞,牛奶顺着壶嘴在半空中拉出一道垂线注入杯中,一个简单的混合在举手投足间变得花里胡哨起来。
刻意用这种浮夸的方式来炫技。
为什么?
因为这个动作的发起者是觉吧。
一杯冰摩卡很快被放在了我面前,连带着还有他那张跳动着好奇的脸:“送我的?为什么?”
虽然甜点都是提前做好拿来售卖的,但据我观察下来他一天之中只有临近黄昏的时候比较空闲,这倒和我的日常节奏同频,所以在这段日子里这家店一度成为了我家和实验室之间的中间站。
喝一杯不提神的摩卡,用掉总数实际并未减少的优惠券,偶尔也会被店长胡搅蛮缠地加塞一点所谓的新品甜食。
我很担心这家店的经营状况,但天童觉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来投喂我。
包括但不限于强行给我安上某种类似于负心人的设定,让我出于愧疚不得不接受之类的。
他说得信誓旦旦,好像真有那样一件因我不走心而忘记了的事一样——即使我不认为自己会因为课业繁忙而对他人说的话敷衍了事。
脑内99%是直觉在冒头说:“这家伙肯定在诓我。”
剩下的1%是为防被打脸而保留的余地,不过也时常会想万一自己真的忘记了岂不是很伤人心。
想多了后这1%转着转着开始自动加载,以「万一呢,万一是真的怎么办」「就算是假的,又会怎么样」的形式接入99%的轨道,最后达成100%的诡异和解。
我发现自己很难对藏在其后的体贴视而不见。
什么啊,体贴,又擅自去解读了,明明都已经决定不能再这样干了。
我原来这么不可救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