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岐阳舒缓得哼了一声,心情明显愉悦了许多,连带着锋芒毕露的话,都如细雨化春风:
“大雨连月不开,身为地方父母官,要有开沟排水的先见之明,若每个地方官都像你一样只会事后翻书,粮税收缴不上来,朝廷的军队由谁来养?吃不饱饭的士兵们,该如何抵御各方的蛮夷?”
要是开沟排水就能泄去洪水,那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因过于丰沛的雨水而饿死了。
暴雨倾盆而下,顷刻间就能涨起积水,疏通洪水的沟渠,在洪水的冲击下,更易被泥土、树枝、树叶等杂物堵住,就算挖再多的沟渠也无济于事。
退一万步说,就算苍天有眼,沟渠堵不了,天上一盆又一盆的雨水倾倒下来,疏通的速度也是压根追不上积水的速度的。
天知道,这位靠贵妃妹妹上位的御史,才是只懂翻书的草包官!
于是对着草包官无条件恭维道:“御史大人教训的是。往后再发大水,下官一定发动全城的百姓,挖多多的沟渠,让积水无处可积!”
态度之坚决,恨不能当场扛起锄头开干。
箫岐阳的心情总算舒爽了,像是才看到周知县跪着一般,挥了挥手,说道:
“起来吧,一个没注意,你怎生又跪下了?早先说过了,例行公事罢了,我这人办公时总是比较严肃,对事不对人。只要你没贪赃枉法,就落不到坏处的。”
平易又近人,要不是被拿乔的是他本人,周知县当真要以为这草包官好糊弄了。
周知县依言站起,坐回支踵上后,只觉发软的双腿不似自己的了。
红橙黄绿四位美人,至始至终仿佛只是个局外人,笑着迅速依偎上来,锤肩捏腿忙得不亦乐乎。
在陷入温柔乡前,周知县赶忙对姚御史例行的公事例行恭维道:“姚御史兢兢业业,实乃吾辈之楷模。”
舞姬与乐师散去,现场只剩姚御史与莺莺燕燕们你侬我侬的声音。
周知县则一边擦汗,一边婉拒着红橙黄绿四位美人层出不穷的“服侍”。
在被迫咽下一颗猪肉丸后,只听久不发言的姚御史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声音并不和善。
周知县心中一咯噔。
一位穿青衣的美人将挟着薄肉片的筷子又往前递了几分,抵到了姚御史的唇线上,娇声答道:
“御史,此道菜名叫缠花云梦肉,选用精心饲养的猪前肘肉,挤压滚揉后包以肠衣,在逐一切片烤制而成,断面呈云状花纹,故名缠花云梦肉。”
“菜是好菜。”箫岐阳并指将玉筷推开了一寸有余,“不过你一筷子夹两大块肉,是想噎死我吗?”
“姚御史恕罪,是小青鲁莽了。”
小青噗通一声,亦跪下了。
寻欢作乐的姚御史,终于又腾出了闲空,往美人手中正缓慢翻页的赤历簿看去,草草瞥上一眼,就重重一拍桌面,声如洪钟地呵斥道:
“永定七年,簿中记载是个大丰年,为何也只收了十一万石的粮税?不多收,反而少收,你倒是好本事!”
“收成已定,这一回,仓囷的粮食是被老鼠吃了,还是被黄鼠狼给骗走了?”
一掌下去,酒樽倾倒,美食跳出盘面,桌面顿时杯盘狼藉。
未被怪罪的美人们,麻利得收拾起了桌面,撤下乱糟糟的美酒美食,换上全新的。
周知县僵硬地跪坐在支踵上,在姚御史的逼视下,一动也不敢动,在一片浆糊的脑海中,勉强抽丝剥茧出关键点来:
“回禀御史大人,永定三年的水患致使民不聊生,民生多艰,怨声载道,雍州城元气大伤。
恰逢永定七年大丰,我本也如御史所想,趁机将永定三年的粮税给补齐,但一经施行,经历了灾年的刁民,比野狗都要护食,抄起武器一窝蜂将县衙给占领了。”
“下官差点在那场动乱中小命不保。”周知县声音一颤,老眼中霎时满含热泪,“后来上奏朝廷,圣上仁慈,体恤雍州城的百姓,特批将往年该收的十五万石粮食减缩至十一万石,这才平息了民怨。”
待得风波过,再以各种名目将当初挑事的头给抓捕,以防再有人一呼百应,揭竿而起。
当然,这后话,就不必与草包御史说了。
“此事皇城之中实有记载,御史大人若是不信,待得哪日回皇城,可查知一二。”
周知县用宽袖用力一擦眼泪,再重重一吸鼻子,好一个披肝沥胆的忠贞之臣。
箫岐阳挑眉:“你是在说,本官在污蔑你?”
“非也非也!”周知县连忙摆手否认,“御史常年为国奔走,不知小城之一二情有可原,下官只是在提醒您。”
“提醒?”箫岐阳轻笑道,“你个九品芝麻官能耐倒挺大。”
见马屁拍对味了,周知县连忙再接再厉道:“尺之木必有节目,寸之玉必有瑕瓋。御史是那通天神木,无价氏玉璧。”
箫岐阳哈哈一笑:“有几分才华,倒不辱没了县令这一职。”
口中被喂了一颗剔了核的荔枝,咀嚼的间隙又看了眼赤历簿,称赞道:“叙事简练,字迹工整,你请的师爷是一把好手。”
周知县擦了把额间汗:“回禀御史,这是下官亲自抄撰的,偏僻城池读书人少,读得上乘的更少,抄撰赤历簿是大事,下官不敢旁托他人。这些年师爷一位一直空虚,府衙之中与文书相关之事,皆是下官在做。”
周知县没敢说的是,九品芝麻官的俸禄有限,他一尸位素餐的官员,上不敢结党营私,下不敢鱼肉百姓,只能一人身兼数职,名正言顺得将朝廷下发的款项,收入囊中。
所赚的一分一毫,尽是该得的辛苦钱。
言毕吹捧道:“下官才疏学浅,但得御史赏识,只觉毕生无上荣耀。”
自诩回得不算面面俱到,也是中规中矩,眼瞅着姚御史被他的马屁拍得身心舒畅,结果吊着的一口浊气尚来不及吐出,只见在一美人给姚御史喂了一口八宝芋泥后,姚御史的脸色骤然又一变,吐出了搅在其中的八宝碎。
所谓八宝碎,是将香榧、扁桃、海松子、木庵子、木巽子、榛子、胡桃、杏仁八种硬果实,在装满洗净的沙子的铁锅中,来回翻炒,去除水分,炒出焦香味。再用石磨碾压成小碎块,拌以蜂蜜后,再搅进蒸得熟烂且捣成泥的芋泥之中,表面最后洒以捏碎的干花瓣,一碗香喷喷的八宝芋泥就做好了。
可惜再香的八宝芋泥,磕到了姚御史金贵的牙口,都罪该万死。
投喂八宝芋泥的小青噗通一声跪下,周知县只觉得对颜色有点发晕,吓得一哆嗦,而后脸朝下拍到了桌面上,在倾倒饭食的滋养中,颤巍巍得举起了手:“姚御史!”
而后迅速抬起了头,宽袖重重一擦沾满汤汤水水的老脸,真诚地建议道:
“犬子的妾室们,容貌虽不及御史座下的美人,但胜在体贴入微,谨小慎微。她们终日关在后院中,是只知唱《玉.树.后.庭.花》的商女,恰逢御史来访,不若让她们出来服侍。御史吃惯了细糠,也尝尝我们偏僻小城的粗粮,换一番滋味,也算她们此生堪大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