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顾眉是怎么爬到桌边,吊着身子,拿水果刀毁了自己的脸的。知道时,千百道痕迹,连脖子身上都不放过,几无一处完好,成了个血人。
他是发了狠的。
想活,但不能生不如死地在袁本手里讨生活。
顾眉毁了容。
当晚袁本要人,芳姨要交差。只得硬着头皮,找大夫给顾眉粗粗上了药,又喂了补血的,还割肉般忍痛用了珍藏的老人参,给顾眉吊住了命。
又欲盖弥彰地,一卷铺盖将人裹了,只露半个头来,鼻子能呼吸就是,而后芳姨就叫汉子们将人抬到袁府去。
袁本早净了身,穿着丝绸袍跨在太师椅上等候着。
人一来,先闻见满鼻子的药草味,底下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浓重的药味都盖不住。
袁本见多识广,上来就掀开被子。
顾眉那张血痕满布的脸,便露在灯下,十分可怖。
袁本啐道:“好丑的玩意儿。”
抬腿一脚踹在芳姨身上,将芳姨踹到阶下滚了几滚,“连个瘫子都看不住?”
芳姨在地上滚得披头散发,头颈发痛,伏地道:“这孩子失心疯,自己爬下床拿刀子,划成这样的。”
袁本生了嫌弃之心,便没了兴致。
他就是个爱色的,顾眉没了最出众的颜色,袁本就不想要人了。谁没事拿个毁了容的瘫子来玩?没的叫人笑话。
今夜大失所望,袁本骂了几句,“又丑又臭的东西,连路边的乞丐都不如。”
一撩一放袍子的下摆,转身就走了。
芳姨眼馋的那三箱金子,是断断不敢再要的。唯有咬着牙心里发苦罢了。
袁本离开时的那句话,倒是听者有意,留在了芳姨记性里。
……
不日,芳姨想着讨好袁本挽回面子,也想着回本,转手,把顾眉卖给了拐子。
临走前,顾眉就一张木板车,四个轮子还不便当,需要他拿双手撑在地上助力,车才能动起来。
“我……我对得住你了。”芳姨往他怀中塞了几包干粮,虽然有三分愧疚,但也不敢塞铜子儿。等走了,钱不还是给拐子摸了去。还不如干粮大饼,吃到肚子里才是实处。、
芳姨拿眼瞧瞧拿贼眉鼠眼的拐子,这就是个四处走街串巷的,以后也未必再回白帝江地界来了。经此一别,怕是永别。
她拍了拍顾眉的背,触手都是硬骨头,她的心也软了一瞬。到底是那么美丽的孩子,如今既残又丑,云端跌到泥坑里,如何不令人扼腕。
芳姨悠悠道:“莫怪姨狠心,你已是个废人,总得有个活计,安身立命。”
她说得安然,如同从前她每一次强训顾眉一般。
“是啊,那才有用。”顾眉笑了,他知道自己没用了。
原来……策划在这等着他呢。
残了,还能靠近玩家吗?还有功夫搅出什么风浪吗?
咕噜咕噜的轮子转动声。
顾眉爬远了,却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芳姨跑着追上来,问道:“孩子,你怨姨吗?”
“不怨,谁也不嫌钱咬手。”他说得很平静,也很虚弱。
芳姨听着心酸,扭身走了。
顾眉本意也无讥诮,实话实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他和戏班子的人非亲非故,只是雇佣关系。他残一场,毁容一场,芳姨找人替他诊治疗伤,已经仁至义尽。
谁也没有义务养一个废人一辈子。
何况,这只是游戏的设定。
顾眉抬头看向天空,他看不到游戏的公告文字了。
如今,只剩下一条冰冷的时间提示。那是给玩家看的。
被卖给拐子后,顾眉的日子更加凋败。
天天趴在板车上,连狗也不如地游荡。
拐子,白日把他放出去,放到人多处,面前搁着破碗,碗下叠着纸张,歪七扭八地写着“家破人亡,从小残废,好心人一生平安”。行人路过见了,看顾眉这模样也不是真真切切的,难免心软放下一子半钱的。碰上心软的,偶有涕泪,放的都是银票,还会与顾眉搭话,问缺不缺吃食穿衣,可要上医馆,顾眉只望着她们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那一笑,眼睛含水,端的叫人心有所动。
行人这才发现,他这双眼,本是个美人才能有的。可惜脸上都是刀疤,难以入目了。
顾眉不搭话,眼睛只看胡同口。
拐子时不时就在那出现一趟。
拐子本人是躲在人群角落里看着的,他手底下有好几个乞儿,都在这一片,他都得动态地监管着,方便集合归家。
防人逃跑,乞儿们不论年龄大小,一概脚筋都被挑断了。还有故意叫拐子给打残、掰折的,小腿朝什么方向长歪的都有,叫人一看触目惊心,继而生怜,多往碗里投几个子儿。
顾眉断了腰,倒因祸得福,少挨这几刀。
在街道的吆喝声里,顾眉不无自嘲地想。
人怎么能是不受折磨的呢。他知道自己几乎半疯了。日日夜夜都趴在板车上,无人料理。有时候还要编故事骗自己,自己本就是戏班子里的人。什么大学,什么家乡,那都是发了梦了。一时又醒了,不行,得记着,再痛都得记着自己的来处。要不,便不是个人了。
每到这时,又抬头看看,天空上确实挂着个时间提示,还在走秒。
只是个游戏。
总算是挨到要老死,顾眉深感解脱。
生老病死。酷暑严寒,风吹雨打,拖他的那块板车都叫虫蛀出洞,发了霉,他就这样生生地老死了。带着病痛,不给个痛快。
残疾毁容一辈子,说习惯那是假的,夜深人静,顾眉想起白日乞讨人家鄙夷的眼光、吐来的唾沫,还有小儿恶意的捉弄。
小儿将他板车一脚踹出去,让他在大街中心滚,差点挨到马蹄下,他自己只能拿手掌撑着,原地打转。这样的绝望自然不必讲,顾眉夜里常常要饮泣。
人也是越来越瘦。
什么时候想求个痛快,游戏剧情又自动修复。
一切的利器,到他手里,又会莫名其妙被人夺了去。他那断了的腰,让他行动不便,连自尽都难。
有时他想,他不是个人。
是条虫。
是蝼蚁。
是蜉蝣。
乃至不如蜉蝣,求不得朝生暮死,只清醒苦熬。
老死那天,就是一闭眼的事,轻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