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眉叹了一口气。
慢慢地脱了戏服外袍,露出贴身的小衣来。
兵爷松了手,冷哼一声,眼睛里立刻升起色眯眯的意味,将顾眉从头打量到脚。
芳姨捏了一把汗,讨好地陪着笑。心里全是厌恶。
这样的主顾,她花旦出身,哪里会不知道。就是假捧的典例人物。有新鲜感时,来听戏一掷千金,要求种种地多;真要他出大钱帮戏子赎身,那他是绝口不提的。人常说戏子无情,芳姨想,最最无情无义的,就是这帮色字当头还要立牌坊的主顾。
如此一想,芳姨对着顾眉,不由生出惺惺相惜的怜悯。
转眼念头一变,又觉得顾眉活该。谁让他生得这样美?享了好处,那必然要受点麻烦的。
芳姨不知道自己这股恶意哪来的,寻不着来处。
芳姨转念的功夫,顾眉已经流畅下腰。十分标准。他待起身,那兵爷“诶”了一声,色眯眯笑道:“翻几个筋斗,总不麻烦吧。”
顾眉说一不二的性子,愣是不依。
两个小兵看兵爷脸色,早递上他的鞭子来。那粗俗人物根本不顾脸面的,面对的又是下九流的戏子,抬手就挥鞭。
兵爷的手臂小树一般粗壮,那鞭子挥得呼呼生风,尽数从顾眉上方过,不叫他起来。逼着顾眉维持下腰的姿势。
芳姨早吓得跑到台下,想去劝阻兵士,被班主拉住,“你不要命了?”
兵爷嚷嚷:“翻不翻?你翻不翻?”
说话时,吐气里酒味、肉的酱腥、禀赋的口臭都往外涌。
顾眉一阵恶心,可反弓着身躲鞭子又岂是轻易的。所幸他艺高人胆大,平时苦练,还可勉强支应,并没有挨着鞭子,受什么皮肉之苦。
躲避时,不得不凌空翻筋斗。
兵爷哈哈大笑,鞭子挥舞得更带劲,鞭子一起一落,搅得台子上木头的桌椅布景,通通七零八落,木料钉子散了满台。溅出的木头碎屑都打在顾眉脸上。
这时,顾眉内心真是烦腻。这种没脑子的剧情,到底还要多少回?
一分心,翻筋斗不觉,手掌心一滑,像是蹭到什么油腻。
待要保持平稳,已是不能。
动作变形,手脚都不受控制。
顾眉只觉腰上一凉,猛地剧痛,只听清脆骨骼响,顿时人就躺倒了下去。动都动不了。
耳边嘈杂,什么都听不见,五感都退化了一般,眼前发黑。
只腰上一阵阵剧痛,痛得人天灵盖都要掀出去。
“不好,不好,腰断了!”芳姨尖叫上前。
她失了棵摇钱树,哭得什么似的。招呼班主,仔细轻手轻脚,把躺着的顾眉翻过来一看,割开小衣一看,血瘀都爬满了下半腰,人定是残了。
再伸手探顾眉的鼻息,气都喘不匀。若有似无的。救不救得回来都难说。
芳姨哭叫着找大夫。
兵爷惹了祸,见闹大了,趁乱就带着小兵跑了,连鞭子都没要。
过两日,芳姨招呼院里的壮汉去讨赔偿,人家早拔营去下一处了。他们正经军营里的,兵器在手,芳姨这帮壮汉又哪里敢硬抵,戏班子只得咽下这口气,吃了闷声亏。
暗地里,芳姨不知咒那兵爷多少回。
以后得一回子,丢一年命才好!
顾眉人是救回来了,可惜落了个残疾。
莫说唱戏耍把戏,连日常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没一月,芳姨就叫苦连天,“延医请药的,比白底江的吞金兽还厉害啊。这一月下去多少钱。”
班主劝道:“他也给咱赚了不少子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厢夫妇两个一唱一和,在院子里高声得嚷,生怕屋子里趴着的顾眉听不见。
顾眉窝在炕上,忽地笑了一声。不冷也不热。
终究忍不住了。
芳姨自道仁至义尽,晚上来同顾眉说了一番心事,叫苦叫穷,都扯到自己出身也是戏子,谁不是命苦上去了。
顾眉腰上盖着薄薄的被子,冷痛得打寒噤,实厌耳边闹吵,问道:“芳姨,想如何安排我?”
芳姨一喜,爱极了灶冷他递柴火,压抑欢喜,沉声道:“你这孩子是最懂事、最通透、最伶俐,也最最刻苦的。想不到这么一桩祸事来。”
顾眉不愿听这些废话,道:“芳姨,您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