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筝没给张成材说破的机会。
罔市新死不久,第七识化为中阴身,此刻不道破,还以为自己是活着的。
让她再享受一段“活着”的时光吧。
纪筝怀揣着这种天真的想法。
而张成材吓得面无人色,罔市还一个劲儿往他怀里塞根本不存在的胡麻饼。
张成材哆哆嗦嗦眼泪狂流,他看着纪筝,面露恐惧与猜忌。
这个黑衣人,不会就是私塾先生说的大鬼吧?
罔市是个小鬼,新死了,大鬼就骗小鬼一起上路……
张成材越想越怕,走在回家的路上,简直要晕过去。两股战战,□□间都有黄色液体了。
偏生他怕到了极点,想晕也晕不过去。
等走到张家村,张成材脚底板都疼,感觉起了好几个水泡。
他平日里娇生惯养,家里是不是好吃好喝好用先紧着他。
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漫长的路。
可罔市天天走。
天没亮走到女学去,夜深了再走回家来。
没人替她守门、开门。她就卷铺盖睡在窝棚里头。
张成材一咬嘴唇,眼泪就下来了。
罔市是来找他索命的吧。
要不是他起了玩心,非要和同窗比个高下,打赌说自己的姐姐最听话。最疼他。
他就不会托人带假口信给罔市。
撒谎说自己病了,要罔市带胡麻饼来私塾探望他。
要是没有这个谎言,罔市就不会被车碾了。
罔市……是他害死的。
张成材都到家门前篱笆旁了,家里头不见人来接。
是纪筝设了符障,未让人发现他们三个。
符障之外,张家人急得跟什么似的,满口里“找成材!”
“罔市个丧门星,死了还带霉运,我们家宝贝成材去哪儿了呀。”
符障内,纪筝的眸光冷冽。
冷眼瞧姊弟二人讲话。
张成材满脸内疚。
罔市善于察言观色,帮着拍张成材长衫上的灰。
“成材你别内疚了。我是乐意来找你的啊。娘亲说了,养我就是为了以后卖个好价钱,你就能读书,一直往上读,读到西京里头,当大|官去。要是我卖得好,你连娶媳妇儿的钱都有了。”
她说得那样理所应当。
眉目舒展,眼睛里都是甘愿。
纪筝可以想到,这套说辞,张家人对罔市说过多少回。说到罔市牢牢刻在脑子里。
要记着弟弟。
忘了自己。
倏地,纪筝解开了禁言咒。
张成材动了动嘴巴,发现自己能出声了。
他嗫嚅道:“对不起。”
罔市还是一个劲儿笑。想摸摸成材的头,又收回手来。她怕纪筝误会姊弟俩感情不好,还抢着解释。
“娘说了,男人的头,女人不能摸。男人坐的板凳,女人也不能坐,会带上湿气阴气的。”
张成材听着,目光里闪过恍惚。
平日里,家中种种优待他,苛待姐姐,他真的不懂吗?
还是知道了,却享受着,什么都没说。
张成材泪光闪闪,“姐姐,你不回来也好。”
他这个家,配不上这么好的姐姐。
罔市脸上的笑一僵。但片刻就调整过来。
分明伤心,却装作不伤心的样子。
“我知道的,还按往年的,我去饭馆给人刷盘子去。年节工钱还高哩。”
张成材捂着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
纪筝牵起罔市,回头走远,同时解开了符障。
淡色金光散开。
张家人马上就看见了家门口的成材。
他娘亲一把抱他起来。
“心肝啊,急死娘了,跑哪儿去了?”
张家爹也跑出来,裤腰上钱袋子响当当的。
他方才正在屋里头点车行给罔市的赔命钱呢。好大一笔钱。
张家爹也念叨:“儿啊,你可是我们的独苗苗。”
张成材默默听了很久。
爹、娘、奶奶。
没有人问起过姐姐。
他突然明白了。
没人给姐姐收尸。
罔市,凑活养养,死了就死了。
还是纪筝这只“大鬼”收了罔市这只新鬼。
人比鬼还狠心啊。
后来几年,听说是罔市家考出个秀才来。
那又怎样。
人人都称道成材心肠好不忘本。一直没忘了他姐姐。
彼时的纪筝依旧不以为然。
罔市只是失去了一条命,而她的弟弟却要内疚一辈子呢。
纪筝只觉可笑。
……
当下,纪筝将罔市带回了年山墓园。
她给邱老头抹上了牛眼泪。
邱老头就能看见罔市了。
小埋是阴阳眼。纪筝点点她额头,把平时的封印一解,小埋就能看见罔市了。
两个好朋友一对眼,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小埋:“罔市,我就知道你好好儿的。”
罔市这才喜不自禁,原来这回帮自己的姐姐,就是小埋的阿姐啊……
可真巧。
在孩子的世界里,死亡是太沉重的话题。
很快,小埋就和罔市一起分享在集市淘来的新玩意儿,香鼓儿、元子槌拍,玩应儿不多,但两个孩子玩个稀奇,乐在其中。
纪筝把罔市的事情说了。
邱德厚看着罔市的样子,衰老的眼周都起了几道纹。
“多爱笑的女娃娃。”
这是默许罔市在家一同过年节了。
他知道纪筝是在地下应了差的,这点本事是不愁的。
纪筝和邱德厚坐在角落里,安排好爆竹不要受潮。
接着就准备过年祭天祭祖的东西,崔惊樾在旁帮忙。
大年夜要用的可太多了。
鱼儿要养活盛放在水里,意为“年年有余”,礼仪完了要放生的。
别的鸡鸭猪头,都是要提前煮好腌熟烂的,都要备在灶头里。
零零碎碎,香烛香炉,素材荤菜,新米秤砣,拿了这个忘了那个。
还好崔惊樾记性好,时常从旁提醒。
他提醒了好几次,纪筝才后知后觉:“那伽?”
“嗯。”
依旧是清越的嗓音,但是语气却没那么疏冷了。
细细品来,甚或有几许亲昵的味道。
“你……不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