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结束了。”
那伽答过后,继续往灶火里加柴。
得空还要绕到前面灶台,掀开锅盖看看猪头煮得怎么样。
干起活来,十分熟稔。
是了。
他和小师弟共用一个身体。
小师弟干惯了的活计,他能不熟练吗?
纪筝想起当初在山上,挖个木薯都要讨价还价还要嫌脏的那伽,再看看今天看膛活加柴抹鼻子,鼻尖都熏黑一小块的那伽。
她不禁哑然失笑。
那伽眯着眼躲烟气,仰起头来。
正好撞进纪筝眼里。
两厢对视。
那伽看到了纪筝脸上的笑。
纪筝是看着他笑的。
不是……那个小道士吧。
那伽慌乱地扭过头。
结果吃了一嘴的烟灰,咳个不停。
纪筝不厚道地笑出声,被正在切菜的邱老头看到了。邱老头走过来,给她个栗子。
“干活的人,有什么好笑的。”
纪筝悻悻然,撇撇嘴,偷偷和那伽使眼色。
眼睛里全是笑意。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在这一刻,她有多像从前的纪筝——
自由自在的道姑,出身高贵的权相之女,三个哥哥共同宠爱的妹妹。
无忧无虑。
无愁绪。
大年夜到了。
才到晌午,远远地就听见年山外爆竹声连绵。
敬礼事要赶早。
赶早的明年发财快。好运来得又快又多。
所以都是此起彼伏地争着放。砰啪闹了一下午没停。
纪筝、那伽、邱老头三个大人忙中有稳当,挪桌的挪桌,放炮的
直走了三场礼仪,到日暝才结束。
大家磕头都不知道磕了几道。
今年有那伽,放爆竹的事儿,就交到他手里。
磕头的间隙,小埋叽叽喳喳早鸟似的,正在考罔市女学里的灯谜,说来日元宵节用得上。
忽然“砰”地一声。
爆竹冲上了天。
“啪”。在半空中炸开。
“啊——”小埋罔市两个小女孩尖叫着。
小埋去捂罔市的耳朵,罔市帮着捂住小埋的耳朵。
听着砰啪声,缩了肩膀,
等适应了,又“咯咯”地看着对方笑起来。
很久以后,小埋每日上朝走过宫门入口朝京门。
走过第二道斩头无数的午门。
听着晨起的上朝钟声。
都会念起这一幕。
她相信,阿姐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死者的徘徊。
或许是为了生者的留恋。
只要小埋还记得罔市,罔市就没有死。
而小埋会在朝堂上,去拼,去争,去拉千千万万个罔市一把。
爆竹声歇。
大家围在一起吃年夜饭。
鸡鸭猪头肉,各色野菜,还有邱老头好刀工片出来的猪耳朵。那可是小埋最爱吃的。
与往年的不同,是坐不下了。
还特意多搬了张板凳挤挤。
那伽也好玩。
动动手指,从外头运土,垒出个小土坑来,往土坑里烧了一把柴火。
这就是围炉夜话了。
那伽顺便把他的三颗星星,放在了土坑上。
这可把罔市看得目瞪口呆,直拍手“小埋的哥哥姐姐都好厉害。”
小埋忙扯她,说悄悄话,“是未来姐夫,你不要和别人说哦。”
罔市瞪大眼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无人注意的地方,纪筝点燃了好几根香。确保年夜饭结束前,罔市都能吃到活人的食物。
小道士和邱老头坐得最近。
甜口的糯米荷藕、红糖糕紫薯糕,都往他们那搁。
一家人其乐融融。
年节的茶水换了几道。
纪筝捧着那杯茶,捧到凉了,就放在星星土坑边焐热。
她大部分时候能接上话。因为她喜欢倾听观察别人。
但那伽发现,她一直在走神。
除了没有下雪,一切都和那天那么像。
纪筝的心,细细密密地疼起来。
好像驻扎在心脏里的蠹虫蚂蚁,终于找准正确的时机,破壳而出。咬啮得心上全是洞。
她想起不该想起的人。
纪瑄。
最顶级的容貌,最温和知心的性情。
曾几何时,她是喜欢过二哥的。
男女之情的喜欢。
这点,她从未否认,她对自己坦诚。
二哥,的确是那种哥哥。
只要纪筝撒娇,他就什么都会答应。
爹爹曾说,等纪筝及笄之后,就会给她择婿。
会听她的。
她属意的,就是纪瑄。
而纪瑄不是不知道。
他们当时的关系,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
以兄妹之名,相处却比恋人更亲密无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最美好的时刻。
用血、用死亡、用大火、用背叛,毁掉一切?
纪瑄。
纪筝的面容痛色难掩,她低下头遮掩。
她默念起了清心咒。
“哇,烟花!罔市你快来看!”
小埋哗地推开屋门,遥指山峰罅隙间,那倏然绽放的烟花。
如柳丝绦。
一眨眼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