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堂不是镖局,没有信镖、票镖、银镖 、粮镖、物镖,唯一重合的只有人身镖。会找他们保镖的,多是一般镖局不屑之辈,杀人放火者有之,阴险狡诈者有之,此乃猛虎堂为人嫌弃的原因之一。人身镖到底还是少,更多的镖客多是做一些恐吓抢砸、偷鸡摸狗的勾当,此乃猛虎堂为人嫌弃的原因之二。
可猛虎堂即便遭人嫌弃,十数年仍好端端的,全靠其堂主杜仲。杜仲别号杜老虎,身高八尺,肌肉虬结,力大无穷,单手可轻松举起两百斤重物,武功招式好似猛虎下山势不可挡。有他在,无论旁人心底多看不起猛虎堂,也轻易不敢动其分毫。
杜仲虽大多时间都呆在猛虎堂,却鲜少管事。猛虎堂另有四位管事。
大管事负责各个委托的发放与核销。二管事负责钱财,核实完成的委托,由他负责发佣金,佣金猛虎堂三成,镖客七成。三管事负责人员记录,任何人想成为挂名镖客,都需要在他那里留档。四管事负责猛虎堂的后勤。
四管事向来是猛虎堂最忙的。猛虎堂所在的庄子又名猛虎山庄,所有挂名镖客都可以在山庄居住,喝酒吃肉、赌钱比拳,皆无禁忌。住在猛虎堂,不仅方便接取委托,又不耽误玩乐,不少镖客都选择住下。四管事因此常常忙的脚不沾地,远没有其他三个管事轻松。
可最近,猛虎堂突然多了两件奇事。
第一件便是最闲的三管事突然也忙碌起来,因为这些天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人要成为挂名镖客。这些人寡言阴沉、气势内敛,和大多是混混地痞的猛虎堂显得格格不入,引得原来堂中诸人议论纷纷。初时还有人凑上前搭话,却碰了一鼻子灰。猛虎堂有管事在,更有堂主坐镇,好事者不敢闹事,悻悻而回。剩下的人晓得厉害,加之那些人登记之后即不知所踪,便也不再多问。
第二件事,则要有趣得多。这两天,每到傍晚,山庄外都有人来送酒。送酒的人自称陆小凤,两天买光了两个酒坊的酒送到猛虎堂,号称赔礼。今天乃是第三天,那些挂名镖客闲来无事干脆开了赌局,一赌今天来不来送酒,二赌送的是谁家的酒。
那边赌得热闹,陆小凤这边却是辛苦得很。他已经跑到了第五家酒坊,仍是没有酒,一坛也没有。
不对,还有一坛,在一个中年人桌上。开了封,已喝了一小半。
陆小凤注意到那个中年人时,中年人也注意到了他。中年人放下酒碗,若有所思地打量陆小凤。
“你就是那个要给大混蛋送酒的混蛋?”
陆小凤陡然被骂,倒是不恼,笑着回应:“阁下初次见面,便骂人混蛋,岂不是更混蛋?”
中年人摇头道:“非是我骂的混蛋,骂人的乃是一个姑娘,一个很好看的姑娘。她还有话要我转告这个混蛋。”
陆小凤眉毛微挑,上前问道:“什么话?”
中年人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方才抬眸看向陆小凤,目光炯炯,问道:“这话只能告诉混蛋。敢问阁下可是混蛋?”
“你若认定我是混蛋,我再多辩解于你而言皆是诡辩;你若认定我不是混蛋,哪怕我在万人面前高呼,你亦不会相信。”陆小凤道,“所以我到底是不是混蛋,该问的是你,而非我。”
中年人放声大笑,道:“难怪那位姑娘说我会遇到的是一个巧舌如簧的混蛋。她让我告诉那个混蛋,莫再送酒,否则送一次砸一次。”
傍晚时分。
陆小凤照旧带着十数坛酒等在猛虎山庄门前。
四管事的脸上浮现一层愠怒。
“陆小凤,拿我们开涮这么有意思吗?”
陆小凤奇道:“此话怎讲?”
“你还问我们?”说话之人名为蒋成,乃是猛虎堂的杂役,由四管事统管。猛虎堂共三间藏酒室,一间专属堂主杜仲,另两间任镖客饮用。蒋成负责这三间藏酒室,虽时常要给众镖客拿酒,却偶尔也能分上一口酒,比之洒扫、采买、烧饭等不知好上多少。可偏偏他遇上了陆小凤,而陆小凤又偏偏旁的不砸,专砸杜仲的那间藏酒室,害得他挨了一巴掌,到现在半张脸还肿着。一张嘴,扯到腮帮子又是钻心的疼。他咬着牙继续道:“四管事原以为你诚心认错,才收下你的酒,结果你倒好,竟又都砸了!”
陆小凤反问:“这倒是稀奇,我若只是为了砸酒,何必辛苦将它运来?”
“你这是……”
四管事抬手打断蒋成的话,说道:“我姑且再信你一次。若酒仍被砸,那休怪我们……”话未说完,威胁已是说尽。
陆小凤摆摆手,留下酒,坦然离去。
行至半路,路边多了一人。
之前在酒坊遇到的中年人。他随意坐着,面前放着一块方巾,上面摆着一壶酒、两只空酒杯。
“没想到你还是找到酒送去了。”中年人脸上颇为无奈,“那我也只能履行我的第二个承诺了。”
虽未倒出,但浓烈酒香已经沿着壶口飘进了陆小凤鼻子里。
“这承诺,该不会是请我喝酒吧?”
“不是请,是陪。”中年人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酒香愈加浓烈,几乎能醉人。
陆小凤甚是爱喝酒,往常单是这酒香便能勾得他追上去,可是偏偏他此时连脚尖都没有移动分毫。他嘴角噙着笑意,状似好奇地问道:“若我不喝呢?”
中年人轻叹,惋惜道:“你若不喝,我只能依照承诺砸了这壶酒。你闻闻这酒香,这砸了岂不可惜。况且那位姑娘还说,你只有喝了光这壶酒,才能见到她。”
陆小凤缓步走到方巾另一侧,与中年人相对而坐。他拿起酒杯,轻轻一嗅,顿时酒香冲鼻。
“我非是不愿喝,而且担心这酒不够喝。”
“错了,那姑娘说,这酒不是十分百分而是千分万分的烈,单是这一小壶,我俩都不一定喝得玩。不瞒你说,我对这烈酒可是好奇的很。”说罢,中年人仰脖将酒一饮而尽。
陆小凤也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酒一入口,好似吞了一团火,在唇齿间剧烈燃烧,热气直冲天灵,这“火焰”顺着喉舌下坠,似要烧穿胸膛灼穿肠胃。
中年人双眼升腾起水汽,双颊更是酡红。陆小凤感受到自己脸上的热意,料想自己此时的面色绝不会比他好上多少。
“果然烈!爽!”陆小凤大赞,又看向中年人,“我俩共饮此等美酒,便是有缘。我乃陆小凤,敢问阁下……”
“王梁。”这位名唤王梁的中年人有了醉意,说话肆意了许多,“我早知道你是陆小凤。天底下混蛋多的是,可一边被姑娘骂混蛋还一边被那姑娘送酒喝的混蛋,绝对只有一个。更何况还是四条眉毛的混蛋。”
陆小凤又饮了一杯,烈火般的热意再次冲到天灵,双眼、双耳都要冒出火来。火气升腾,好似蒸出许多水汽,又发散不出去,化成水雾沉沉压住整个脑袋。陆小凤晃了晃头,笑道:“阁下这话似在骂我,又似在夸我。”
王梁哈哈大笑,同样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夸你,当然是夸你。”
两人互敬了一杯,第三杯下肚。王梁身子晃了一晃,拼命眨眼,努力维持身形。他拿起酒壶,凑近瞧了瞧,眼中透出些许迷茫。喃喃道:“居然还剩半壶。陆小凤,我觉得我真要折在这酒上了。”他能在酒坊面不改色地喝完整整一大坛酒,不想这酒才喝了三杯,便觉得头重脚轻。
陆小凤也没好到哪里去,在他眼中,面前不知何时有了两个王梁,一样的眼神迷离。他眨了眨眼,再眯眼细瞧,王梁终于只剩下了一个。陆小凤拿起酒壶,给彼此各倒了一杯酒。
“咱们可不能轻易认输。喝!”
第四杯,第五杯。
王梁的身子晃了晃,软软地歪倒在一边。
陆小凤只觉得脑袋上像是罩上了一个缸,沉闷不堪,眼皮更是重得厉害。他干脆打开酒壶壶盖,一仰头将剩下的酒全部倒入口中。哪怕他此时身上热得几乎要冒气,仍能感受到酒烈如火焰般的灼热。
最后一口酒下肚,酒气翻腾而上,陆小凤只觉脑袋像是被酒水化作的水雾重重压住,重到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彻底陷入了黑暗。
桐宁乡。
叶疏桐和莫阳原本的目的地便是桐宁乡,只是半路遇到玉锦,才改了行程。再度出发,他们终于到达这里。
“这儿是当年的那个村子吗?”
莫阳站在村口。他知道这些时日以来,小姐讨好卖乖,才从常年跟着家主的几个老掌柜那儿拼凑出这么个地方,可他无法回答小姐的话。幼时的记忆,在时间的磨损下,成为了回忆深处极淡的影子,隐隐约约,看不真切。他无法确定,又不忍小姐的失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瞧他这幅模样,叶疏桐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她虽有些怅然,但也知道莫阳心中一定比他焦急的多,便安慰道:“咱们先找人问问。若不是,再想办法。大不了……大不了我们去求姐姐。咱们死缠烂打,说不定……说不定能成。”说到最后,叶疏桐也没了底气。叶吟风从前虽也会因她的各种行事训她,但这般严厉制止她的,还是头一回。
“莫阳不值得小姐……”
“呸呸呸,你再说,我就生气了。一天,不,三天都不跟你说话!”
莫阳听话地闭上嘴。小姐不说话,他不习惯,而且三天不说话,小姐会憋疯的。
时值日暮,田里干活的人陆续归来,一眼便瞧见了村口的两人。这两人衣着光鲜,不说那位姑娘,单是旁边的少年穿着虽朴素了些,但用的也是上好的布料,远不是他们这些庄稼汉寻常可以瞧见的,不由多看了几眼,更有人小声议论了几句。
叶疏桐没顾着听这些人说话,抓住其中一位面善的便问道:“这位小哥,请问你们这儿十年前有没有一户姓莫的人家?”
“姓莫?”被拽住的施盛正待回答,突然旁边多了一人。
那人名叫赖二,人如其名,是桐宁乡有名的无赖,仗着有点家底,整日游手好闲。赖二早就注意到了衣着不凡的二人,尤其是俏生生的叶疏桐,要不是察觉旁边莫阳不好惹,他早就凑过来了。现在见叶疏桐问询,他哪会放过这个机会,伸手就去抓叶疏桐的手,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小姑娘,我知道的啊,你要不问我?”
叶疏桐避过他的手。莫阳右迈一步,手腕一抬,剑柄挡住赖二靠近。叶疏桐与猛虎堂的人打过交道,厌恶极了这种眼神。她秀眉紧皱,喝道:“我没问你,请你离开。”
“你这姑娘,我可是好心……”赖二话没说完,屁股上就被人踹了一脚。赖二往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赖二拍拍屁股,嘴里骂骂咧咧:“哪个龟孙,踹你……”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原因无他,因为那人揍过他。
踹赖二的名叫施丰,是施盛的哥哥。施丰见他这样,骂了一句,又道:“赖二,还想被打。”
赖二啐了一口,捂着屁股跑了。他边跑边心里暗骂自己,怎么没注意那姑娘问的人是施盛,这对兄弟向来一起往返,可不就又撞上施丰了。
施盛瞧着赖二背影直乐,道:“赖二到现在还怵你呢。哎,要是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兄弟俩因常年务农,都晒得很黑,但是施丰身体壮硕,施盛却很瘦弱。小时候施盛被欺负,都是他哥替他打回来的。施丰正想安慰,突听施盛又道:“对了,哥,这位姑娘找姓莫的人家。”
施丰瞳孔一缩,转头问道:“姑娘姓什么?”
“我叫叶疏桐。”叶疏桐不知道莫阳爹娘有什么故事,没有直接报他名字。
施丰点点头,道:“我爹或许认识两位要找的人。请跟我走吧。”
桐宁乡大部分人住的都是土胚房,施家人亦是如此。相较于他家对面残破不堪的那个房子,他家的土胚房旧而不破,显然每年都有修缮。房前还用土墙围了个院子,摆张小桌子,晴天可以在屋外吃饭,院角围了短篱笆,养了几只鸡。
见自家男人进门,项晴立刻迎了上来。
“累了吧。我给你们凉了两碗水。”
“嫂嫂真好!谢谢嫂嫂!”带去的水早就喝完,施盛渴的不行,快步走到桌前,端起一碗咕咚咕咚下了肚。
施丰握住项晴的手,眼中满是心疼。
“不是让你多休息。”
“就烧点水。哪有那么金贵。”项晴斜了施丰一眼,骤然发现他身后还有两个陌生人,连忙羞得抽回收,“真是,有客人也不说。我,我再去端两杯水来。”
施丰忙道:“帮我喊下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