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晴远远地应了一声:“哎。”
不多时,项晴和施老爷子一块出现。项晴将两杯水放在桌上,看看有缺口的碗,又看看叶疏桐精致的衣服,一时间局促地不知该说什么。
叶疏桐端起碗,小口喝完,才甜甜笑道:“多谢姐姐。”她嘴甜,笑容也甜,顿时让项晴局促不安的心落了地。
施老爷子名叫施庆,年近花甲。两儿子心疼他,不让他下田,可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便约定好上午、下午各去一个时辰,其余时间回家歇着,所以他才会比两个孩子先回家。此时施丰简单地说了叶疏桐的身份和来意。施庆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叶疏桐腰间那块玉佩上。
叶家有一个块传家玉佩,代表家主身份,在叶吟风身上。而叶疏桐身上这枚,是叶吟风仿的,相似又不同,仅代表她叶家的身份。叶疏桐喜欢到处管闲事,或者用她的话说是“行侠仗义”。叶吟风不想拘束她,便送了这玉佩,万一她惹了什么不能惹的人,希望对方能看在叶家的面子上高抬贵手,饶过她的小命。好在叶疏桐多是在休宁附近管闲事,这玉佩还算够用。
叶疏桐察觉施老爷子的眼神,心中大喜,他认识这玉佩,一定认识姐姐,那肯定知道什么。
施老爷子道:“你想知道莫家的事?”
叶疏桐点头。
“想问什么?”
“什么都想知道。”见老爷子好说话,叶疏桐当即“得寸进尺”地撒娇,“你老人家能都说给我听听嘛。”
“我知道的也不算多。先想到哪说哪,你有想问的直接问。”
叶疏桐连连点头。
“莫沉他一家三口是十四年前搬来的。他租的是赖大老爷的田。赖大老爷这人不是个东西,见莫沉憨厚,将他的租金抬到了八成。八成啊八成,这边最高的不过也才七成。交完租,再交完税,剩下的连三口人吃食都不够,偏莫家娘子身子还不好……”施老爷子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家困难,便让老婆子偶尔多烧点菜,送点给他家。都乡里乡亲的,能帮总要帮下。”
莫阳认真听着,大气都不敢喘。
“莫沉是个记恩的。盛子五岁那年,差不多十二年前吧,突然发了高烧,一整晚都没退。我们这儿没大夫,莫沉背着盛子一路跑,比我这个爹跑得都快。到了医馆,大夫一看,直道庆幸,说再晚点人就没了,莫沉他啊却是累瘫在了医馆门口。”
施盛听得啧啧称奇,道:“还有这事儿,我都不记得了。”
施丰拍了拍他的头,道:“你当时才五岁,还烧迷糊了。”
施老爷子没管两个儿子,继续说道:“也就是之后不久,叶家主经过我们桐宁。她一眼就瞧出莫沉两口子憨厚,旁的邀请没同意,就看中了莫沉家,想在他家留宿。莫家娘子一开始拒绝,后来才又同意。”
叶疏桐清楚,自己姐姐行商多年,遇见的人那么多,绝不可能单是因为谁人憨厚便要住谁家,其中定有原因。不过最叫她意外的,还是莫家娘子会拒绝。按理说,借宿多会留些借宿钱,莫家缺钱应当欢迎才对。她好奇,便直接问了:“她为何要拒绝,又为何要同意?”
“我不知道,但留宿一个陌生人总要有些顾虑。莫沉过于憨厚,他家还有个孩子,他娘子警惕些也是好事。至于同意,我想是因为钱。她吃药要钱,还有他家的孩子。阳阳那孩子太瘦了,四岁了,胳膊还瘦的跟柴火一样。那孩子乖得很,不吵不闹的,只肯待在他娘身边。我让盛子喊他出去玩他也不去。”
“自那次留宿之后,叶家主每次路过都住他家,据说是投缘,总多给些银子。他家的日子好了许多,不时还买些小吃送到我家。可这好日子没过两年,赖大老爷死了,据说是他二儿子为了家产害的,赖家二儿子被送官处死了,剩下的孤儿寡母被赶到了乡里。赖家大儿子掌家却比他老子还坏,第一件事便是抬高了一成租金。那年收成不好,收成连交租都不够。偏这样还不够惨似的,莫家娘子本来身子好了许多,却不知怎的落了水,救上来时都快没气了。我和我家老婆子去他家看过一次,她那脸白的呀,随时都要去了一样。”
施家老太做好晚饭,站在门边听自家老头说着过往,听到心酸处,也跟着抹起了泪。
“莫沉余的钱不是交了租就是交了税,剩下的抓了一回药也就没了。我们家有心想帮,可那年谁家收成都不好,我家……”施老爷子重重叹出一口气,“他也是急晕了头,被那些坏家伙带着,竟然去了赌坊。那天,我听到门外有人吵就知道不好。我让老婆子带着孩子在家,我出门去瞧,就见莫沉家门口围了十来个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说是讨债,让旁人别多管闲事。我怕呀,丰子和盛子都还小,老婆子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我……我……我就回家了。后来,听说莫沉死了,他家娘子也死了,还好阳阳被叶家主救了。否则,哪天我下去了,怎么有脸见他家两口子。”
叶疏桐眼睛红红的,她吸了吸鼻子,道:“老爷子,您别自责,您的选择没错。要是因为自己连累了你,他们也会过意不去的。”
莫阳眼睛微红,声音却十分镇定,说道:“当年莫家住的是对面的房子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莫阳沉默着转身出了院门。隔着不算太宽的土路,对面的房子残破不堪。院门满是裂纹,轻轻一推,轰然倒下。里面的布局和对面很像,只是院子小了很多,也没有围鸡的栅栏。
回忆恰在此时陡然闪现。他本趴在一张床前,有人破门而入,抱起他便走。而后是母亲虚弱无力地哭泣呼喊,是父亲声嘶力竭地拉扯挣扎,然后砰地一声,是刺眼的红。
有水一滴一滴,在地上砸下一个个印子,是莫阳的泪。
叶疏桐站在门边,看着那个孤寂的、熟悉的背影,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酸的厉害,鼻头更酸,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她怕打扰了莫阳,死死咬住唇,不敢发出声音。
莫阳却很快擦干了泪,转身准备出门。
施老爷子就站在门口。见二人这反应,他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测。望着眼前挺拔如松的少年,他颤声问道:“你是莫阳?”
“是。”莫阳点头。
“太好了。你平平安安长大了。真好!”老人眼中闪着泪光,是庆幸更是欣慰。
“老爷子,您知道我爹娘葬在哪儿了吗?”
“知道,知道。”
莫阳爹娘的墓离桐宁乡不远。墓碑上书:莫沉莫问夫妇之墓,叶吟风立。墓前很干净,显然是有人经常打扫。
“爹,娘。”莫阳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叶疏桐也磕了三个头,神情认真严肃,道:“叔叔婶婶放心,我们叶家会照顾好他的。”
说罢,叶疏桐站起身,打算让莫阳单独陪着,说说话,或是痛痛快快哭一场。
却不料,莫阳也很快站起,走到施老爷子身边,恭恭敬敬躬身一礼。他知道,一定是他时常来打扫,自己父母墓前才会这么干净。
“天已经黑了,二位如果不嫌弃,就在我家吃顿晚饭,住上一晚吧。”施老爷子的眼角依旧湿润着。
瞧着老人眼中的期待,莫阳不好意思拒绝。
“好啊。”叶疏桐直接一口答应。一来,她知道莫阳这人面子薄,现在不哭,等晚上肯定会偷偷过来哭,住近点也方便。二来,可以明天一大早去买点黄纸、蜡烛、瓜果、美酒祭拜,既然来了,总不能就这么走了。三来,也是最重要的,她没记错的话,莫阳和他爹娘是十四年前搬过来的,莫阳如今十六。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他和莫家村到底有没有关系还不知道。
叶疏桐是个急性子,当晚吃完晚饭,便找机会又与施老爷子攀谈。说了几句莫阳在叶家的情况,她趁机问道:“老爷子,你知道莫阳他爹娘是从哪里搬来的吗?”
施老爷子摇头,道:“若不是遇到事,谁会背井离乡。离开了,就都过去了,我没问过。不过莫沉倒是说过,他娘子是他在河边捡到的。他出生就没有爹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是他娘子给他起了名字,他娘子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他也要对他娘子好。那家伙,每次提到他娘子,就傻乐,开心的不行。”
是夜,莫阳果真去了墓前。他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眼泪缓缓落下。
同一时间,某一个地方,另一个人缓缓睁眼。
月光穿过窗户洒落地面。月光下,陆小凤察觉自己正身处在一间房中,虽看不真切,但能确定房屋很破,他稍微一动,身下的床便吱呀作响。
突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门外树影摇曳,有风声传来,呜呜咽咽,不像风声,倒像是人在哭。突然,陆小凤觉得床一震。
有人!床下有人!
他立刻俯身望去。床下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陆小凤直起身,正欲看看怀中的火折子还在不在,突然动作一顿。在目光略过门口时,他发现门开的更大,而门口多了一双鞋。
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陆小凤心中一凛,立刻下床。他刚走了一步,忽然觉得背后一凉,有什么东西划过他的后背,那东西很柔软,像是人的手指。陆小凤猛地回头,却见身后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一时间,那股凉意犹如实质从后背一直钻入他心底。饶是他自认胆大,也觉得心底发寒。
门轰的一下被吹开,凉风穿门而入,呜咽声更大。
陆小凤嘴角露出一抹笑,无论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他可不会这么容易被吓退。他大笑一声,将刚刚泛起的恐惧压下,抬脚便往门口走。突然,有一双手绕住了他的脖子。这次他看的很清楚,是一双女人的手。这手很凉,凉的不似活人。明明方才屋内还只有他一人,可是这双手却这般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了。
“你不是要见我,怎么就走了?”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的气息却很凉。
陆小凤在身后一捞,一个女人落在了他的怀中。是她,一样的面容,是那个与他在猛虎堂藏酒室饮酒的姑娘。可又不是她,她的笑容是纯美中透着诱惑,像是纯净的琉璃盏中倒入了醉人的红酒,而不是这样,魅人中透着阴邪,像是爱吃人心肝的妖物。
“你真是她?”如此相像又不相似,陆小凤突然也犯了迷糊。他去看她的脚,光脚,没穿鞋。
便在此时,她猛地凑到陆小凤眼前。
“是你要见我,不是我要见你。”
陆小凤只觉一阵恍惚,再清醒,怀中又哪里来的人?
怀里怎么会没人?不对,不对!陆小凤猛地一个激灵,因为他突然想起,方才怀里的人一点重量都没有。没有重量,身体冰凉,这当真是人?
呜咽的风声入耳,吹得陆小凤心慌。一个声音猛地在心底炸响:离开,赶紧离开。
他立刻出门。
身后已被黑色吞没,两侧是大大小小或近或远相似的屋子。陆小凤来不及多想,踩着脚下的路便向前跑。
风声突变,呜咽之中多了些声音,像是猫叫。
随着他的步伐,两侧亮起点点绿光。陆小凤回头,发现来路已尽数被黑影吞没。两侧的绿光中亦有黑影渗出,黑影聚合凝结成一双双手,向陆小凤的脚抓去,似要将他拖入那无间地狱。
陆小凤顿时汗毛倒竖,恐惧犹如实质,猛地攥住他的心。
风中的猫叫声愈发凄厉。
跑!赶紧跑!
两边房屋的门轰然打开,一扇接着一扇,窗前有两点绿光,像是眼睛,非人的眼睛。
风中又多了声音,是她的声音。
“进来啊。你不是要见我吗?”
声音很慢,慢的离奇,裹在风中,不似人的声音。或者本来就不是人的声音。
陆小凤无力多想,只能跑,不停跑。
可奇怪的是,他明明已经用浑身功力施展轻功,可怎么跑都跑不快,黑影已经越来越近,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脚后跟。
猫叫声越来越低。女人的说话声已经变成了尖锐笑声,刺耳无比。犹如哭泣的呜咽风声和笑声杂糅,像是催命的符咒。
终于,在他面前出现了一间房。门同样敞着,但窗前没有像眼睛的绿光。陆小凤使出浑身的力气,在黑影抓住他脚踝的前一瞬,扑进房中。
然后,陆小凤看到了一双脚,穿着鞋的脚。他已经用光了全身力气,无论那人是友是敌,他都已无还手之力。他能做的,只是用尽最后一丝毅力,拼命抬头。终于,借着月光,他看到了那人的脸。
那张脸眼角有一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