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便是下了逐客令。云初霁本就懒得与他虚以委蛇,转身便走。
待离了高宅,确认身后无人跟随,云初霁轻哼一声,道:“我已经按你的法子好商好量了,可惜行不通,如今只好按我的法子了。”
“你那哪是好商好量?”花满楼轻轻摇头,言语间却无半分不悦。
“你本也没打算与他一直同行,不是吗?故作亲昵,分明是早知他会非礼勿视。”云初霁重重哼出一声,故作气恼,“我竟不知你这么狡猾?”
花满楼轻笑反问:“霁儿当真不知?”
云初霁微愣,猛地察觉自己习惯了他的温柔谦和,差点忘了第一次见面时,他给陆小凤“下毒”,诓得陆小凤替他查假银票一事。
“哼,骗人精!”
花满楼轻笑,拽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霁儿不好奇我发现了什么吗?”
云初霁眼中一亮,立刻来了兴趣。
“什么?”
“那不如陪我再去一趟杨宅?”
再度来到杨宅,云初霁和花满楼没有给小厮通传的机会,与他几乎前后脚同过了洞门。
蒲炤正在偏厅之外,看到两人去而复返,匆忙迎上,挥退小厮。
“两位再来,有何要事?”
花满楼不答,反问:“蒲老板可爱看书?”
“书?”蒲炤虽不知如何这般问,仍如实回答,“不曾,账簿倒看得多些。”
“不知蒲老板可知,有一种虫,名为蠹虫,最爱啃食书页,偏又最惧芸草。故而世人为防蠹虫咬食书籍,便在书中放几片芸草,此为芸香辟蠹。”
“原有这番典故。”蒲炤听得莫名,不解道,“可花公子提这书虫是何意?”
花满楼耐心解答:“芸香辟蠹,蒲老板,这芸草是有香味的。”
与此同时,云初霁抬手,飞镖疾出,却是蒲老板身后不远,墙角所在。只听“叮”的一声,飞镖一侧卡在墙角上,但凡多一份力,飞镖便能穿过墙角。不是云初霁不能,而且她暂时没这个打算。她把玩着另一枚飞镖,面带微笑,语气却十分的冷。
“我可没有花满楼那么有耐心。”
话音刚落,墙角后便转出一人,乃是曾见过面的袁自衡,这次他身后没有背着箱笼。
“花公子,云姑娘,又见面了。”袁自衡尽力摆出镇定模样,心里却已如鼓击。方才那枚飞镖离他眼睛就仅有一寸,恰恰好的一寸。这般精准,击发者又是何等实力。
“袁公子。”云初霁似笑非笑看着袁自衡,眼神冷冽,“你背后的箱笼呢?”
“自然在房间。在人家做客,时时背着,实在不便。”
“这么说,蒲老板便是袁公子来寻访的友人了?”云初霁睨了蒲炤一眼。眼中杀气丛生,只一眼便叫蒲炤心胆俱颤。
花满楼依旧耐心道:“第一次见面那晚,我便发现袁公子箱笼中有芸草香,身上亦有沾染。想来袁公子是爱惜书本之人,故而在箱笼中放置芸草以防被蛀。此次去花厅,我同样闻到了芸草香,与袁公子身上的一般无二。”
袁自衡反问:“花公子当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曾经去过花厅,留下香味不也正常?”
花满楼摇头道:“芸草香味虽久存难散,可花厅空旷,五日之久,怎可能还有留存?况且,我是在石桥暗格之内,发现的芸草香味。”
正是担心有误,花满楼才会第一时间从云初霁手上确认。以他和云初霁的关系,便是稍有亲密,也不担心仇千山怀疑。
“你拿走东西还不够,还取高夫人性命,如今难道要连一个小孩也不放过吗!”云初霁怒斥,眸中杀意暴涨。
那双眼中寒意犹如实质,直将袁自衡定在原地,两腿颤颤,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蒲炤虽没有正面杀意,也隐隐感受到这份厉害。他几乎是叫喊出来,高声道:“云姑娘,花公子,莫要杀错人啊!”他生怕云初霁不理他,特意加上了花满楼。
花满楼轻声道:“霁儿,先听听他怎么说。”
“哼。”
身上的杀意一松,袁自衡只觉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背后已完全被冷汗浸湿。他扶着墙,勉强站立,轻声喘气,生怕再惹恼云初霁。
蒲炤几步上前,放在袁自衡身前,拱手道:“两位,是袁兄弟发现的溪行,若是他有歹心,又怎会留他活口?”
云初霁恢复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凝视两人。
“蒲兄,我自己来说吧。”袁自衡按住蒲炤肩膀,走到他身侧,“当夜是我先进了高家。刚到花厅,便听一声惊呼,高夫人仰面倒下。我知晓凶徒已发觉我的行踪,便装作护卫高声呼喝,也是运气好,那人没回头,没发现来人是我,反而被这一声吓得匆匆而去,否则我也该躺在地上了。不过我擅闯高家,又出了这等事,被人发现恐怕百口莫辩,所以才拜托蒲兄以投宿为由登门。”
“所以……”云初霁的目光移到蒲炤身上,“蒲老板并不是为香囊去的。”
“不,香囊是我拿的。”袁自衡匆忙道,“我曾瞧见高夫人盯着石桥,便怀疑高家藏有秘密,可惜一直寻不到机会证实。这次听闻高夫人将客栈转手又将家丁遣散,估计打算离开,我担心再无机会,急得抓心挠肝。单独前往查探,又害怕被发现难以脱身,我才偷拿了蒲兄的香囊,引他随我一起出城。这样一来有理由,二来有证人,面对高家的问询也有说辞。蒲兄,小弟为一时好奇设计于你,实在有愧。”袁自衡真诚道歉。
蒲炤抬手虚扶住他,道:“贤弟虽初衷不善,却阴差阳错救了高小公子,也算是好事一桩。”
云初霁冷冷地看两人作态,又道:“不知袁公子可满足了自己好奇?”
袁自衡摇头,道:“我去看时,暗格已然空了。”
出了杨宅,云初霁轻声微叹。
“可惜咱们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演了这么一出,还是只得到个真假参半的话。”
“这背后,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花满楼也是一脸严肃。
“嗯。”
丑时三刻。
苏州府府衙内。
似有风吹过,一扇漆黑的门悄然开了一条缝,又很快合上。
云初霁环顾屋内,西边布帘隔挡有个隔间,正面两个半人高的台子上各放着一具尸体。一具是高夫人,另一具却是刚入葬不久的高歌。云初霁先走到高夫人尸体前,仔细端详伤口。
圆形,未贯穿后背,当是凶器不长但足以毙命,和高歌的一样,的确是一人所为。云初霁思忖:这高家到底藏了什么,逼问了高歌不够,还要再逼问高夫人?还是说因为她打断了问询,才迫使凶徒不得不如此?如此岂不是高歌对妻儿的谋划,反而导致了儿子的劫难?
云初霁正欲收回目光,却发现高夫人袖口竟藏有袖箭,可惜一击未发。用爱子威胁,高夫人只有就范。
她叹了口气,并未急着走。她缓缓直起身,将目光落到布帘上。
“阁下等了我这么久,不出来见见吗?”
语毕,一人掀帘而出。此人中等身高,肩宽背厚,方脸宽眉高鼻薄唇。最为瞩目的是一对宽眉下的那双眼睛,不算大,却如鹰一般锐利,目光所及便叫人生出无所遁形之感。
此人随心所欲出现在苏州府衙,再结合高歌真名,云初霁瞬间明白此人身份。
“何捕头。”
“云姑娘果然如传言般聪慧。”何逸生浅笑,眼中满是探究。
“过奖。可惜何捕头不像我以为的那样重视兄弟情。高夫人安葬高老板,卖掉客栈,遣散家丁只留两个门倌。”云初霁想到高夫人当时拒绝自己时的决绝,轻声叹息,“她为随夫君赴黄泉,几乎打点好了一切,怎可能只留四个护卫保护高溪行?”之前两个护不住,只多了一倍,高夫人绝不可能安心。云初霁看向中年人,缓缓吐出四个字:“你来迟了。”
何逸生目光移到那两具尸体上,眸中闪过一丝悲伤。
云初霁没有遗漏他眼中稍纵即逝的情绪,开口道:“所以,何捕头在此等我所为何事?”
何逸生的神色自然恢复如常,落在云初霁身上的目光依旧充满审视,说道:“听说你在查决命判官?”
“我是想替高老板讨个公道。”云初霁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那我给你一个忠告——别老盯着十七年前。”
“何捕快这是何意?”
“当年的决命判官已经被我亲手砍了。”何逸生肯定的语气不容置喙,“如今不过是个冒牌的小毛贼。”
云初霁反驳道:“可据我所知,他的手法与当年一模一样。”
“当年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如今想查到不难,想买到更多内情,亦不难。这一点,云姑娘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何逸生眼神尖锐,直要将人看穿。
云初霁丝毫不惧,再次反驳道:“那么,为什么被杀的,都是当年参加抓捕的人呢?”
“因为这样,才能出名!”
出名,的确是最简单、最直白的理由,同样也是最可能的理由。没有人不想出名,尤其是这种犯下多个案子的,更是渴望出名。而杀害当年抓获凶徒的官差,也的的确确是最快能出名的方法。
可何逸生有一点错了,既是为了出名,最当杀的,理应是当年斩杀“决命判官”、如今高升都察院担任要职的何逸生。
云初霁察觉何逸生有心隐瞒,知晓问不出更多,爽快告辞。
何逸生看向老友尸体,眸中再度浮现悲伤。
仇千山的身形从布帘后转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师父,是我不对,我不该贪功冒进,去追凶徒。结果人没追到,还误了去接高夫人的时辰。”仇千山头俯得很低,完全不敢去看眼前的中年人。
“你的确有错。”何逸生垂眸看向年轻人,眼中既有愤怒也有失望,“跟了我这么多年,你该明白孰轻孰重。”
仇千山低着头,不敢答话。
“开封府捕快闫无常今日会来,之后你和他一起调查。”何逸生简单吩咐。
“可……”仇千山出了一声,到底没敢反对。
“这个自称是决命判官的家伙,最初的挑战信就是寄给了开封府。”何逸生眸光寒冰如刀,“我给了你机会,如果你什么都查不到。也不用当我徒弟了。”
“是。”
寅时二刻。
叶家。
一个人影稍稍翻出窗口。
桌上留着张纸:别追。再追,再逃。
卯正。
纸条送到了叶吟风风手上。看着简单几字透出的倔强,叶吟风一拍桌子,大喝:“来人。”
“风儿。”来的却不是旁人,而是叶夫人孟若兰,“不要追了。”
“母亲。”叶吟风的眼中满是不解,“您不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危险。”
“我知道,可是他们总要出去的。”孟若兰轻声道,“还记得当年你要出去闯时,我对你说的吗?你的路,总要你自己走,我不会拦你。他们也是。”
“可是……可是……不一样……”叶吟风微微颤抖,但及时面对母亲,她仍然没法说。
“我知道的。”孟若兰的声音还是一样的镇定从容,“否则从那时起,我为何每年都要上山清修呢?”
“娘!”叶吟风一滞,继而浑身开始颤抖。她原以为她瞒得够好,瞒的够牢,却不想她娘竟然早已知晓。
孟若兰握住自己女儿的手,语气轻柔又坚定。
“你该给他们选择,你更要相信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