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得突然,甚至可说唐突,谢明蕴却坦然笑了笑:“我么?当然不是。”
名著典籍中所记的贤臣品性之高洁,且不论是否夸大,即便是有,百年也难出一个。
柔软白布一层层缠上手掌,微微收紧时,扶盈指尖忍不住颤了颤,“为何?”
她以为谢明蕴会像他伪作君子那般假意装样,却不想对方直接否认了。
“不慕名利、一心为民之人才能做得了贤臣。如此虚名,倒不如让与他人。”
谢明蕴一向对自己认知得极清楚,他做不了圣人,也无心追此荣光。他笑了笑,手上动作不停,“况要做贤臣,本身在次,君王在先。贤德之君治世,自有贤德之臣辅佐。后人评说,不外如此。”
他本也不是为了流芳百世才考取功名,最初不过是想谋个出路。谢府容不下他,他便去另一番天地。
“我......”扶盈踟蹰了片刻,终于开了口。她说得很慢,眼眸低垂,“那我也不是个好公主。”
恃宠而骄,娇纵任性......无一不是以往上京百姓对扶盈公主的批评。她到如今才认识到,其实晚了些。
但人心偏了,总不免溺爱。
“先皇疼爱你,旁人便由着阿谀奉承,年少无知身处其中,犯下过错在所难免。”将布料尾端收好,谢明蕴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既已明白,改过便是。”
从前她固然跋扈些,却也好哄。不论何人,只要顺着扶盈公主的心意,不仅能全身而退,时常还能得个赏赐。即便名声不好,倒也没有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自认得扶盈以来,谢明蕴未曾见过她如此颓唐的模样,一时心软,话也不忍说得太重。
“依你所言,父皇也不是好皇帝。”扶盈低着头,无意识摩挲着纱布翘起的边角,神情略有犹疑,“那......皇兄会是个好皇帝吗?”
她的皇兄,正是久未有音信的废太子萧淳。相较于扶盈,京中议论太子的人少了许多,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身为东宫,萧淳只学会了他父亲的帝王权衡之术,却毫无仁义之心,为人暴戾多疑,所犯之事早不是“悔过”二字能了结。
无论这位废太子在扶盈心中是何形象,他都不是登上帝位的最好人选。
窗外簌簌夜风,房中安静了片刻,烛泪滴下,啪嗒一声落在桌上,凝作霜花。
谢明蕴沉吟许久,终于缓缓开口:“得民心之君主,方能配上‘好’字。是与否,非我一人能认定。”
他并未将话说死,留了一步余地,却不想这一步余地恰好在扶盈的盲点上。
从前在上京,扶盈从来没听过何人对皇兄有丝毫怨怼之心,想必皇兄是极受百姓爱戴的。况且皇兄待她很好,几乎没在她面前发过火。
偶有几次撞见皇兄惩戒下人,那时虽被吓得不轻,皇兄却说,这是小惩大戒,为树威信不可手软。
倘若皇兄登基,想来定能做个好君主。那些孤苦无依、流离失所的百姓,也定能安居乐业,从此不必过食不果腹的苦日子。
怀抱如此想法,扶盈心绪好上不少。她略略抚了抚鬓发,笑容明媚坚定,“我明了。”
瞧见她这般,谢明蕴便知其中出了差错。倒不意外,纵然是作恶多端的歹人,面对父母亲人,多少也会收敛獠牙,扶盈所见,或许是废太子的另一面。
但真正的萧淳,早不为百姓所容。
谢明蕴张了张口,似有话要说,最后只是将窗关了,嘱咐她早些歇息。
今日属实失态了,他本不该对扶盈说太多。在她面前评论废太子的不是,不过是徒增扶盈的警惕心,不利于后续用她将废太子钓出来。
只是那一瞬阻止他继续往下说的,却是担心扶盈得知真相后,会不会伤心。
半路荒野的客栈,木门薄薄地隔开内外,却不能阻隔声响。谢明蕴回到自己房中,背靠着门,闭目沉思。
直到听得隔壁吱呀的上榻声,方才睁了眼。
他与扶盈之间,确实越了界。或者说,是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本是明明白白的利用,到底从何时开始,事情变得如此棘手。
说不清也道不明,思绪如蛛丝,想要捉住不定的风雪,织线却将自己先网住了。
天色渐晚,房中未点烛火,一线月光从窗隙透入,划出一道长长亮线,正正好落在谢明蕴身上,将房间分割作了两边。
夜色越暗,模糊的边界反倒越清晰了。
短暂游离之后,终是理智占了上风。
吱呀几声响动过后,四周又恢复了静寂。谢明蕴平躺榻上,长舒一口气,慢慢合上眼帘。
想赶在旧年回到上京,行路便不免匆忙。夜间寒气未散,车轮已徐徐转动起来。
越往北面走,天气便越冷。官府配备的马车自然算不上豪奢,行得快些,寒风便从缝隙中透进来。
扶盈本是上京人,将衣裳捂紧些,倒还不太冷。只是整日车马颠簸,荒野又无新事,难免觉着无聊。
车厢中备了一些书籍,多是谢明蕴新从咏州书肆中买来的。而扶盈送他的那本《周易》则被压在最下面。
心头划过点点不悦,她故意伸手,捣乱了叠好的一本本书,从下面抽出最后一本,靠着车壁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