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歌燕舞,香风阵阵,纵是隔了半条长街,也能隐隐听见里头笙歌鼎沸。繁华富贵之地,表面伪饰得冠冕堂皇,却总少不了这种勾当。
从前便是到街市中去,也多有众仆陪伴,扶盈从未到过这种地方,一时兴起,回头问道:“我们是要到春香楼去吗?”
她大抵也猜出那是个什么所在,只是仆役们都不敢同她多说,一知半解下便越觉新奇。
谢明蕴眉心跳了一下,放下书无奈扶额:“人多眼杂,等在此处便好。”
马车在街角停驻,未经雕饰的车厢平平无奇,并未引人注目。眼高于顶的纨绔一个接一个过去后,马车前来了个衣衫简朴的男子。
男子半跪下施了一礼:“大人,她一定要当面谢您,属下别无他法,只能将她带来了。”他侧身退下,让出身后的女子,垂手在旁侍候。
数九寒天的时候,即便是江南,天气也算不得暖和。瘦弱娇小的女子只着了件薄纱,梨花带泪:“多谢大人为我赎身。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今生为奴为婢,以报大人恩情!”
她的声音因寒冷而微微发抖,却还是一字不落地传进了马车中。扶盈听着可怜,禁不住偷偷掀帘看去。
谢明蕴毫无起身的意思,翻过一页书,只道:“事既办成,替你赎身便是应当。既许你自由身,今后也就不必再为他人驱使。”
“岳青,去取几两银,算赠姑娘的本钱。”
“是,大人。”侍立的男子立即答话,正欲扶起那姑娘,却见她垂首,含泪再三叩拜:“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人来人往的街道,经她此举倒有不少人瞧过来。扶盈全然不察,只注意到她冻得发红的手指,取过架上的披风便递出去。
轻盈暖和的布料,便是不识货也知是上品。她用披风紧紧裹住身子,望见车帘后扶盈探出的半张脸,流着泪也拜了一拜:“贵人心善,小女子谢过贵人。”
扶盈还是公主时,对她千恩万谢的人如过江之鲫,见得多了便懒得搭理。可这次不同,扶盈心头无故涌起一阵不安,再难压下。
料理了这桩事,马车慢慢向城门方向驶去。正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来往货郎在城门处接踵而至,扶盈却兴致缺缺,倚在车壁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明蕴照旧拿着书,几次看过去都不见她脸色好转,正要问时,扶盈先开口了:“你为何要替她赎身?”
察觉到话中有歧义,她又改道:“我是想问,她为何想赎身?”
任人凌辱,毫无尊严,如此暗无天日的日子,哪一个人不想离开?谢明蕴几乎被气笑了。拿书的手垂在膝上,他反问:“她们为何不想赎身?”
挤在城门队伍中的马车动了一下,缓缓向前几尺。
扶盈绞着自己的袖口,眼中满是迷茫:“曾有人同我说,那些女子都是自愿的。到了青楼,不仅能吃饱饭,还能穿漂亮衣裳,哪一日被达官贵人瞧上,更是能飞黄腾达,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可那位姑娘,似乎并不是那样想的。”
那位姑娘,她的不情愿,她的感激,都是真情实意的。
谢明蕴默然片刻,忽然笑了一声。
原来那些尸位素餐的高官就是如此看待百姓。不仅食其皮肉,还要将自己美化得仿若圣人。长久浸淫在此种论调之中,又何能体会黎民苦楚?
冷笑过后,谢明蕴闭了闭眼,言语如往常平静,“入此烟花风月之地的女子,或是受人蒙骗或是被人卖去,其中自愿者寥寥无几。”
“若是不从,轻则忍饥挨饿,重则挨打受罚。便是顺从了,也难免遇见衣冠禽兽的客人。能平平安安活着,攒够银两赎身的女子极少。”
“如果有得选,她们不会想待在那处的。”谢明蕴将话说完,目光始终温和地瞧着扶盈。
她并非天生坏心肠,只要明白了事理,从前那些嚣张跋扈都是可以改的。
城门的士卒已查清了马车的凭证,开门放行。辘辘车轮滚过,高耸的城墙在身后徐徐展开。
咏州城,江南最富饶之地,亦是商贾云集之地,在此花天锦地之中,有烟花柳巷身不由己的女子,也有城墙外饥寒交迫的流民。
扶盈面上无措的神色逐渐被愧疚怜悯取代,她指着那些满身尘土的流民,问道:“他们也并非是因懒于劳作才落到如此地步。”
心术不正之辈旧识给扶盈灌输的念头,此时正一点点被瓦解。
谢明蕴掩住扶盈的眼睛,不让她看那些灾民因半块树皮争抢的惨象,“那些人里,有些是受了天灾,有些是被人霸占了田地,流落至此,并非他们的过错。”
掌心传来了温热的湿意,扶盈拿开他的手,回头抓住他的衣袖,眼眶中像是含了一汪水,“我不要新衣了,将银两分发给他们吧。”
在此之前,她始终是高高在上的扶盈公主。直至此刻,她才终于看见了被谎言掩盖的、满面愁苦的布衣平民。
谢明蕴笑了笑,拂去她脸上的泪,神情温柔而严肃:“给他们银两,固然能短暂救之于水火中,却非长久之计。况天下之大,受苦受难之民何其多,凭一人之力也难护其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