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同辛止说过如何捕鱼;他也不需要去了解如何捕鱼。就像他不知道也无需知道如何将熟麦生麦酿成酒一样,这些靠近凡人的生活都不是辛止该知道的。
八个月前在杂役门劳作,是他离这种生活最近的一次。辛止痛恨在风澜宗时的劳作。那些东西不把他当修士看,挑粪洒水的时候他只有屈辱。
可现在水老伯用刀背割竹枝,用竹枝编篓子,他在一旁看着,学着,做着,却不觉得屈辱。昨日放的篓子里跳着鱼,水老伯验收成果的时候,笑着夸他选了个好地方,辛止也跟着笑,说他是跟着道炁走。
但老伯摇摇头。“光靠看道炁,是没有用的。”他说。这是最令辛止困惑的地方。
“你是修士吗?”
老伯说不是。“那你怎么知道道炁的?”辛止问。老伯不答,后来他才冒出一句:“不是只有你们修士才知道。”
不是修士知道还有谁知道?辛止不懂,水老伯讲他这是修士独尊的顽疾想法,这世界之大,并非修士所造,怎么能将所有好事都独独安在修士身上?
辛止无力反驳,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触到了什么东西。只是平常的日子没有教过他,苦了两瓣嘴上下掀,吐不出一个字来。水老伯又讲他是锯了嘴的葫芦,辛止要还嘴,但细想又真是,看着老伯只好挠头笑笑,水老伯也跟着笑。
忽然水老伯站住了,他紧锁着双唇,眉毛皱成川字。“那边!那畜生,我看见它了!就是它把我红绳咬断的!”他指向河的上游。在那片激流的白色里,一道黑影在岩石间敏捷跳跃,速度极快,倏一下便消失在河里,如同一朵水花溶进另一朵水花。
“可恶,可恨啊!”水老伯说着说着,又不禁低下头。“神就是这样造物的。”
辛止没有说话。他踏着道炁行到河中央,将这只刚结束潜伏立马浮出水面的畜生捞起来。一只手抓有些吃力,只有用上双手抱着才不至于让这畜生逃走。刚回到岸边,辛止脚下的道炁忽然散开,他要做好不动山上落水的准备了,却发现水扑全身的戏码并未上演。水老伯一把拉住他。
“何必呢?”
水老伯问。辛止在岸边站稳,把这畜生抛在地上,又竭力操控念力把它周围的道炁遣散。这畜生露着两排尖利的牙齿,八只鱼鳍快速扇动着,每一次鼓动鱼腮都能看见里面鲜红的肉。
“它不仅害你红绳断了,还咬伤了你的脚。”这是他后来从老伯无意间的言语中知晓的事情。
水老伯看了看地上挣扎的怪鱼,漆黑的眼睛明显亮了几分。半晌他才道:“哎,现在红绳回来了,我伤也好了嘛。算了,算了。”老伯说完,抱起奄奄一息的怪鱼。辛止没有拦他。老伯又拎着篓子走进水里。
“你想不想吃烤怪鱼?”水老伯问辛止。那双黝黑的腿踏入河里,构成两道木桩,流经的河水在它们面前卷起白沫,朝辛止闪着崭新的光。辛止感觉自己懂了水老伯的意思。
“可以啊。”他说。
“那就看运气吧!”水老伯大声说道。怪鱼被他抛进水里。碰到水后,怪鱼急不可耐地四处奔逃,但总是在远处打转,不住地从河底跃上水面,直到精疲力尽,顺着流淌的河水滑进老伯的篓子。
老伯欣喜地举着篓子:“这是命不?”
辛止额头冒着细汗。但他能明显感受到,相比起在不动山,他如今操纵道炁的能力已有了极大进步。
他不动声色擦去汗水。“这是老天的旨意。”辛止笑道。
鱼被串在火堆上烤。烤一会儿,水老伯就翻一次木棍,撕一块鱼肉分给辛止。水老伯告诉辛止,不同的部位,不同的烤炙程度,都会有不一样的口感。雁翅桧液汁是唯一的调料。
辛止尝了一块蘸有料汁的鱼肉,有点苦,有点酸。不用雁翅桧料汁,鱼肉倒尝出新鲜之味。
他以前在风澜宗,吃的鱼得在醴酪浸泡整整三天,等到鱼开始吐黑色口沫了,疱师再运道炁把它晶莹的鱼肉切成细丝,用冷镇的萃儿茶焯过,以梅汁洗净,最后再配上炒盐茴香和匀,装入瓶中封好泥头,等过一个周天方好。这是他还是解经师时最喜爱的吃法。
他此时回想起来,觉得那样的日子遥远且空虚。那鱼丝的味道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现在的鱼肉无疑是最好的。木棍下的柴火毕剥作响。
“这几日真是感谢你了。”水老伯道,“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修士会来帮我什么。”
“应该的,”辛止看着双手说,“你还救了我呢。这些小事算什么?”
水老伯面带笑意:“要让修士帮人可不是件容易事,我还是心里有底的,修士一般都不屑与我们这些人为伍。”
辛止也笑了:“万一我说,我也不全是为了你?”
“那你为了谁?”
辛止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思绪也跟着落到了遥远的一处。“我也在为了自己。”
老伯摇摇头:“从未听说过修士搭理别个是为了自己的。”
“是真的。”辛止将自己如何从解经师成为修士,又如何从修士变为杂役门弟子的经历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杂役门里那么痛苦,但在这里却不是呢?明明同样都是在用这双手干活,心境却不一样。”辛止道。他看向老伯,看见那漆黑的眼底暗潮涌动。
“你在这里,有人要求过什么吗?”老伯问。
辛止想了想,老伯确实没有要求过他做什么。毋宁说在这里,没有人能要求他做什么。
“没有人要求你,你还是这么做了。”老伯道。
辛止不懂,他撑着脸,困惑地看向水老伯。
“你不是在为我做事。”
“那我为谁做事?”
“你自己。”老伯忽然将手按在辛止丹田处,“你想这样做,于是便这么做。你的道心在生长,我感受到了。”
“我不明白。”辛止并没有听到白雾说他有了道心啊。
“有能力的人向世界发挥出了自己的能力,这不是有道心是什么?”
辛子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说法。
“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远离人烟的地方居住吗?”
“为什么?”
“因为我也想对这世界做些什么。没有谁的帮助,我依然能过得很好。不需要依赖谁的劳作,让我明白我生来就属于自己。哪怕无人记得,多年后这里被风沙淹没,我也不遗憾。我曾让一粒种子长成成片雁翅桧,我曾让一斛黍米酿成半壶酒。诸事很小,但我活过。”
辛止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感受。他看到天空中仿佛出现一个斑点,如同爬在礼服上的虫子,虫子钻进苍茫的原野,有个小小的人也跟着去了。但不会是现在与未来的他。
“我不知道道心是这种东西。”
“那你该多听听别人的看法。所谓修士啊,只看重眼里的东西,却不会听别人怎么说。”
老伯踢了踢火,让火烧旺了些,放上另一条新鲜的鱼接着烤。
“后来我开窍了,”又吃了块鱼肉,辛止继续说下去,不过隐去了秘籍的事情,“成为了苦寒长老的亲传弟子,会了些术法。就像老伯你之前说的,我也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证明我活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