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幕黑如玄铁,月已挂梢,愈发明亮,树影婆娑,唯见星星点点的朦胧斑驳。
苏娘按着施陶的嘱咐,一路寻至李府,怀中的信她一直攥得很紧,这厢见到了李府跟前,才敢拿出来递于看门人。
须臾,莫夫人便亲自过来接她进去。
“苏娘子快请进。”
苏娘跟在莫夫人身后,她对这园子有些印象,只是夜晚独行于此,不免心中不安。
莫夫人察觉小娘子心里头害怕,便笑着开口,“那日我便觉得施郎君身边的书侍模样清秀,不曾想竟真是个女娇娘。”
苏娘面颊浮上薄红,“夫人谬赞了。”
莫贞芳带着她去往一处庭院,苏娘瞧着不对,却并不敢言,只心事重重地打量。
“苏娘子今晚便先住在这儿吧,缺什么只管同我提,不必拘谨。”
苏娘一愣,慌了神,急急道:“我原是来替施郎君送信,自是要回去的,怎能留他一人在那儿。”
莫贞芳牵起她的手,轻声安抚,“他将你送出来,再回去岂非坏了郎君一片心意?”
此话犹如一盆冷水浇了她一身,她这才悟过来,施陶的信,分明是为她写的。
一时白日的虚毒与晚上胆战心惊地奔走积于一处,苏娘身子一颤,竟生生倒了下去。
莫贞芳一惊,忙同女婢半搂着不省人事的苏娘,又急急去唤医工来。
“阿郎,夫人过来传话,说施郎君身边的那位娘子晕过去了。”
“知道了。”李由林摆手,“也好,省得夫人费心力劝说。”
他未曾注意过于商身旁的书侍,若不是今夜这封信,他哪里知道于商竟真是在咸阳娶了妻,还带回长安。也算于商还有些分寸,把人送到他这里来,未将弱点明晃晃地公之于众。
李由林丢下信,哼了一声,落在空净的禅房里显得极其短促,漠然又冷寂的声音响起,“还不够,中书门下到现在还隔岸观火,要再添把烈火烧到他们脚下,非逼他们给我踏进这旋涡里来。”
他起身,将信举悬烛灯旁,火舌一瞬地爬上纸面,须臾变作烟瓷里的一堆灰烬。
“吩咐卫寂,让金吾卫不必管昇平坊的事。”
“是。”
此刻,月正高悬。
崇仁坊的酒肆还未打烊,于参怀前搁着几坛酒,喝得愁闷。
今日是他亡弟祭日,他从墓前回来,就在这酒肆前移不开脚了。
谢愈是在楼上注意到他,许是于参此番模样过于颓然放纵,全然不似中书殿内的板正严己,谢愈也张望了许久,才敢确认那人是于参无疑。
他起身下楼,又叫了一碟菜搁放在于参面前。
握盏的郎君眸中迷离,撑着眼望他。
还未出声,便见谢愈坐下开口,“于兄怎么一人独饮?”
于参“呵”了一声,又晃着手斟酒。
酒肆的烛火扑朔,他坐于暗处,将面上的失神恰好掩住,声音也有些模糊不清。
“世人伤情不一,旁人参悟不定,我独饮,谢拾遗还要问上一句?”
谢愈确实参悟不了于参此刻的伤情,只将酒满上,随他一同举杯。
街坊人影不多,月色稀薄,远处唯听三两声犬吠与稀疏脚步声。
而眼前,黑沉木桌上,酒盏一杯接着一杯倾倒。
独饮滋味难捱,而有人无声作陪,到底是消散些许愁闷。
于参顿手,抬头问他道:“你家中,可有兄妹?”
“有一妹妹,同老母住在润州。”
于参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倒酒。
谢愈抬手,按住他欲送往唇边的酒盏,劝解道:“于兄,不可多饮,明日还有朝会。”
于参并不理会,他将酒高举于头,冷笑道:“这朝会我去,醉与不醉又有什么分别?”
谢愈心下叹气。
虽不知他因何如此借酒消愁,只是在他提及兄妹时,忽然忆起于参已故胞弟。
谢愈抬眼,望着于参,眸中情绪流转,只是于参并未注意,却听案前这人慢慢开口,提及已长埋于地四年之久的名字。
“于兄,你可有想过,于商若是还活在世上,会是什么样吗?”
几乎是话音将落的那一刻,于参那双眼猛然冷得如冬日,黑眸涌动,醉态之姿反更添戾气。
搁盏声骇然,倒像是将裂。
于参盯着谢愈,忽然就笑了。
那笑意不及眼底,落在这黑天独火的酒肆前,如青蛇吐信,白虎露牙,平白让谢愈背脊一寒。
他才慢觉平日中书省的老吏称他为“疯子”,并非空穴来风。
于商,确为他疯魔的死穴。
“想拿我当棋子?”于参猛地起身,愤然将手中酒杯砸于地,“还敢拿我胞弟作引!”
登时黑瓷乍破,惊得三两旁人纷纷探头。
他摔袖转身就走,徒留谢愈一人立在那儿。
碎了一地的瓷盏,晃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