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需要伊达家的支持，母亲不许我废掉这个妻子，但同时她又忌惮伊达家的势力，不希望我和这个女人有子嗣。虽然说天下人的婚姻本就是巩固权力的工具，有时候，我也忍不住会想，我是否也在这其中被当成了工具呢？”

秀家注视着沮丧的秀赖，他俯下身，将白乐天的诗集轻轻置于秀赖手中。

“秀赖公……娶你所爱，爱你所娶，这和把天下治理好并没有矛盾。”

秀赖紧攥着那本诗集，仿佛是从中获取了力量一般，他抓着秀家的手，恳切地说道：“秀家哥哥……我想休妻。”

秀家愣了一下，他注视着秀赖，严肃地说道：“你可知……此事关系重大……”

“我知道这么做必然会受到万般阻挠……所以……希望你能支持我。”

“你是天下人……娶妻也好，休妻也好，必然会牵扯到许多人的利益，不可意气用事。”

秀家劝诫让秀赖的神情肉眼可见的失落了许多。他轻轻按住了秀赖的手背，又话锋一转，

“然而……身为正妻，试图毒杀你的儿子……此种行迹确实在太过恶劣，我也不放心让这么危险的人留在你身边。”

秀家的支持让秀赖喜出望外，

“我就知道……整个大阪城内，只有你在乎我的感受……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帮得了我了。”

没过多久，秀赖在大阪举行了一场茶会……

在那场茶会上，秀赖安排了一场别出心裁的能剧表演。与传统的能剧不同，这出能剧改编自南蛮国家的一个悲剧传说。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叫美出亜姬（みであひめ，美狄亚的日文音译）的公主，她既是一名高贵的公主，也是一名精通法术的巫女，她用强大的法力协助心爱的王子伊阿曾（いあそん）夺得了王位。然而，好景不长，成为国王的伊阿曾对美丽而危险的公主产生了厌倦，有了新欢。被冷落的美出亜姬在妒火中害死了王子的新欢，也杀死了他的孩子们……

（因为是别有用心的魔改，所以故事会和美狄亚的原作有所不同。）

随着静谧的乐曲响起，一名身段高挑的女子缓缓来到松羽目前。她披着一头流苏般的长发，发间若隐若现的银丝如同落雪。深红色的锦缎唐织衬得脸上的面具愈发苍白。

哀婉的地瑶中，女子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舞台中央。

“梦绕魂牵思千里，孤雁徘徊心如霜。月影残，夜未央，青丝浸雪人彷徨。”

美出亜姬转身面向观众，抬手用折扇半掩住她的脸颊，仿佛是在拭去眼泪。

“昨日花绽，今朝梦散。不惊觉，何痴暗。哪知这一身荣华，全作了萧瑟残葭。”

随着公主的轻唱，地瑶应声附和道：

“深夜无眠泪难收，负心之人何所求？”

公主抚摸着写满诗歌的折扇，手指掠过扇子上的字，而今……所有的海誓山盟都化作一纸空谈。

“痴情终被冷心换，断肠泪尽心已殘。”

她哀怨的唱词难掩愤恨，苍白的面具仿佛随时会流下血泪……随着囃子的变调，公主徐徐转身，身影渐行渐远，仿佛正在去往一条无归的道路。

“星影淡，月色幽，风鸣松柏泣凄凉。比翼连理终成空，血泪化作无尽长。”

地谣与乐师的节奏越变越快，公主的步法也随着节奏变幻，仿佛预示着不祥之事即将发生，观者的心也随之揪紧。

一声惊弦中，乐声也戛然而止……公主跪倒在地，扭曲的身姿如同匍匐的野兽。她颤抖着从袖中抽出已然合上的漆扇……那把扇子此刻在她手中竟如同一把匕首……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注视着能乐台上的公主……

只见她低着头，犹豫许久后，突然发狠地用那把折扇劈向了一件和服，紧接着，是两件孩童的衣物！

“孩子啊，汝本纯洁，不应承此劫难。然吾心如刀绞，恨意难平，何其恨哉，呜呼，何其恨哉！”

漆扇被轻轻打开……扇中飘出了一条血红的绢带，公主将折扇幽幽扬起，那条绢带也越拉越长，如同流淌的鲜血般……

“孩子啊，汝已远去，吾心亦如死灰。”

当美出亜姬仰起头，她的长发已然变得凌乱，白面具在这个角度就像一个极其诡异的笑脸，她张开双臂，如同鬼魅般起舞，飘逸的长袖犹如翻涌的血海，亦如燃烧的妒火。此刻，已然疯魔的公主仿佛已经化身般若之面的鬼女。

“此身已如枯木，魂魄游离。若有来生，愿吾不再为人，惟作孤魂，飘荡于世间。”

丝带落在了美出亜姬的脚边……一曲毕，公主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当美出亜姬倒在舞台上时，所有人都久久未敢出声，仿佛这个杀死丈夫孩子的可怕女人还会再次像恶兽般醒来。

这出以南蛮故事为蓝本改编的能剧一出世便惊艳全场……由于公主的演绎太过震撼，许多人甚至已经猜出了仕手的身份。

“不愧是再世贵妃……这次扮演异国公主也是惊为天人啊。”

这出新颖的能剧不出意外成了茶会上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当仕手摘下面具，向秀赖行礼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备前宰相身上。

不知是因为曾经那位年轻的才俊已步入壮年，还是因为心境的不同，唐织上的深红本是一抹极其艳丽的色彩，在他身上却如同黯淡的血色般，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有那么一瞬间，在观众席上的清正竟想起了自己头一次看见宇喜多直家时的感觉。

秀赖一边不吝赞美，一边将秀家扶起来，大声宣称这是自己见过的最精彩的能剧。随后，他别有用心地朝观众席扫了一眼，意味深长地问道：“在秀家哥哥看来，美出亜姬是个怎样的女人呢？在演绎这个南蛮公主的时候，您是怎么想的？”

秀家优雅地向秀赖行了个礼，柔声说道：

“在我看来，美出亜姬是个不幸的女子。为了丈夫背井离乡，只身前往异国，对她来说，丈夫的爱便是她仅剩的一切。然而，她的丈夫却不爱她。为此……她因爱生恨，将对丈夫的怒火宣泄在了他的孩子和其他女人身上，其情可悯。”

“那么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伊阿曾知道自己的正妻杀死了自己的侧室和孩子后，会怎么做呢？”

“这个南蛮故事我只听到了这部分，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便不得而知。”

仿佛是故意给所有人留下悬念般，秀家并未说出答案。而接下来，秀赖则顺水推舟，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参加茶会的众人。

“诸位认为，对于谋害自己侧室与孩子的正妻，伊阿曾应该怎么做？”

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问让片仓小十郎变得神情严峻。从这部能剧开始的时候，小十郎就已经意识到了这出能剧的目的。

在那个南蛮的传说里，美出亜姬杀死的不是侧室的孩子，而是自己的孩子。

但备前宰相却将故事改为了正妻杀害侧室与庶子……

这无非就是在含沙射影地将五郎八姬公主置于不利的位置。

“像伊阿曾这种一国之君，有个三妻四妾乃是常事，连侧室和庶子都容不下的女人怎么好意思做正妻？正妻就应该宽容大度，事事以夫家为重。如果因为嫉妒就杀了丈夫的孩子，以后夫家断子绝孙怎么办？如果我是伊阿曾，一定会先赶紧把美出亜姬休了！”

“是啊，这种嫉妒心强的女人做枕边人实在太危险了。”

“我若是伊阿曾，一定会严惩美出亜姬，以警示世人。因为嫉妒而伤害丈夫的孩子实在不是正妻应该做的事。”

果不其然，随着加藤清正那堆满口女德的发言，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那位“美出亜姬”……

大名和家臣们的反应令秀赖十分满意，他环视着茶会上的众人，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么说，大家都认为美出亜姬其行可悯，但其心可诛。不仅没有做正妻的资格，还应该得到严惩。”

“那当然，伤害国君的继承人怎么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就算是千刀万剐，斩首示众也不足为过！”

在秀赖的默许下，叫嚣着严惩公主的言论愈发猖獗……在众人或是惊讶，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小十郎缓缓站起身，他向秀赖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说道：

“六条息御所因为嫉妒伤害了光源氏的诸多妻妾，但光源氏却并没有降罪于她。因为他知道，六条息御所是出于对他的爱意才这么做。”

六条息御所的典故出自《源氏物语》，在那个故事中，俊美的光源氏因为四处留情伤害了所有爱他的女人。而那些因为堆光源氏的爱陷入疯魔，互相伤害的女人们也总是能得到光源氏的原谅。小十郎以光源氏做类比，让秀赖更容易接受，着实是个高明的手段。

只可惜，《源氏物语》的故事，有一人比他还爱读。

“在创作《美出亜姬》这部能剧的时候，我确实也深受《葵上》的启发。然而，这两个故事虽然相似，却又有本质的不同。六条息御所是在无意中生灵出窍杀害的其他妻妾，所以光源氏后来并未对他有过多苛责。而美出亜姬则是有意杀死了伊阿曾的孩子。她的复仇仿佛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觉悟，比六条息御所还要热烈，也更具毁灭性。”

小十郎的目光紧锁在了秀赖身边那个猩红的身影上，而那人此时也正用森森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那一刻，小十郎明白了……他演绎的美出亜姬……并不是在演戏。

PS：在下也不懂能剧，所以魔改美狄亚也是胡诌八扯瞎编的，大家不要介意……大部分动作都是借鉴了别的能剧，比如一些台词，还有劈衣服的动作，是参照能剧《葵上》，六条息御所的厉鬼伤害葵时的做法。本来想写秀家演出《葵上》，但是源氏物语的故事里，葵是正妻，六条息御所才是小妾，关于能剧改编，我承认我是从万斋叔的鬼灭之刃能剧版和摩诃婆罗多的歌舞伎版找到的灵感……秀家这种能剧大师要根据别的故事编排出一部新的能剧不是问题。当然，时间上可能确实挺Bug，要编排一出前所未有的能剧需要的时间应该是挺长的……这里就当是文艺傻大儿开挂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