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二月,杨柳依,桥头楼下人熙熙。摊贩的招呼声不绝于耳,行人来来去去却鲜少停留。要知此时正值农忙,时间不等人,失了时机便得了荒饥。
人皆匆忙,自然也无人留心那倚靠着桥墩的神棍。但若是真有人驻足停留,欣赏这惬意春日,必会心生晦气——此人一身戏服花里胡哨,衣摆拖曳至地,布满脏痕。脸上黑红相接,断没有一寸皮肤完好无损,略长的发一缕缕纠结在一起,尾梢似有白块,难辨其为何物。
腥臊之味若隐若现,以至行人每过此地,都步履轻快,宛若脚底生风。旁人之厌不加雕饰,然其不以为耻,仍是支着一把皱巴巴的布旗,间或摇上两下,就当是吆喝。
没人知道这人来自何处,只知此人去年没有,前年没有,到了今年开春却突然出现,日日守在桥下,像是在蛰伏着什么。
“哦,小贵人们来了!”
不知谁吆喝了一声,摊贩间彼此使了个眼色,竟都尖声招呼了起来。拉客的拉客,叫卖的叫卖,声调此起彼伏,只一瞬,街上便热闹了起来。他们对着某个方向翘首以盼,好似摇钱树正成群结队地涌来,大摇大摆,等着被宰。
喧嚷之中,唯独神棍不声不响,头颅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引发短暂的吆喝狂潮的,是一群少年。但又不是普通的少年。他们个个身着锦绣华裳,手携书卷,抬眸时,肆意的笑容便止不住地扬起。他们或鲜衣怒马,或诗词相和,望之则羡其游目骋怀,闻之则慕其欢声笑语。
在一众少年中,有一人格外引人注目。其身着一袭黑衣,不沾轻风明月,可少年明眸凝来时,仍是逃不脱“风月”二字:那黑衣衣纹浅淡,为化龙之鱼,游江万里。袖口以黑白双玉雕作黑白鱼身,圈于一扣,阴阳共济。而少年身形纤细执傲,眉目又太过入画,竟将浓墨重彩的黑,穿出了万卷留白。
无须细瞧,便看得出其乃天之骄子,享众星捧月,承万千宠爱。
摊贩热情更盛,神棍却越发僵直。那双漆黑的眸子掩藏在成缕的乱发间,直勾勾地套在那名少年身上,与蛰伏的凶兽一般无二。
少年若有所觉,定神望来,神棍立时淡然垂眸,将翻涌杂乱的心思,伪装成似有还无的错觉。
少年遍寻不得,只好应着同伴的笑闹,将目光收至身畔。
神棍复又抬头,再凝过去。直至少年们结伴离去,消失在转角处,这若有似无的注视才从少年身上剥离,重新落在神棍自己的手上。
这双手在发/抖。仿佛是得了癔症,又或是受了惊吓,这双手不可自控地轻颤着。岁月在这双手上留下刻痕,却也不仅仅是刻痕。刀疤、烧伤、茧痂……这是一双饱经沧桑的手,也是一双坚韧强劲的手。它不该这样发/抖。
手的主人盯着它看了许久,最终五指缓慢合拢,一寸寸压实了掌心的空气,像是要捏爆什么般,手甲嵌入皮肉,留下一道道难以愈合的痕。
“杀了他……”神棍低声喃喃自语。他闭上眼,颤/抖的双拳紧贴面颊,紧绷的肌肉抽搐着松弛下来,面上渐渐浮现出陶醉的神情,“杀了他,就可以……”
就可以什么?
但他没能说完这句话,下一刻,孩童的哭嚎声在身后响彻,众人皆停了手中活计,去瞧声音来源——不知谁家的小孩在斗闹时跌下石桥,呛咳和哭嚎夹杂在一起,毫无章法地在水中挣/扎着。
人群霎时陷入忙乱,好心人和看客都本能地聚拢至河边。电光火石之间,那名神棍猛然惊醒,不由分说地跃入河中。宽大的戏服在空中展开,像是一只秃鹫,垂身衔住猎物,翻身展翅,只一瞬,便落于对岸。
身体先于思维行动,再抬头时,神棍自然得了无数目光洗礼。该死。他不由暗骂。所谓“出师未捷身先死”便是如此,行事不合计划,失了分寸,也就失了先机。过多的瞩目只会引得猎物警惕,再无近身之机。神棍心生不快,面上更显恐怖,只须一眼,刚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孩童就吓得失了魂。
神棍心绪烦乱,仓促将孩童丢在地上,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几步便不见了踪影。
他沿着潜行过无数次的屋脊突进,任由长风吹开宽大的戏服,长衣如蝴蝶般扇动,遮住一小片日光。他走得不算决绝,比之先前逃离河边的速度,此时倒称得上犹豫不决了。越近所求越是忐忑,脏蝴蝶跌跌撞撞许久,最终仍是落在了将行恶事之地——易府。
假山不曾刻意雕饰,池鱼不必精心喂养。翠绿的水面浮荡着船似的花灯,偶尔有蜻蜓落于其上。柳干蜿蜒盘曲,软枝点水。细软的藤末坠下轻巧纹铃,风沿湖过,留下一池碎音。
他立于院墙之上,垂眸瞧着院内种种,无须人吓(hè),勿用神招,只是这样看着,他就似失了魂般呆然。
杀?不杀?
杀,了却此身夙愿。不杀,留得一丝善存。
果然还是算——
“你教我功法吧!”
后撤的步履尚未迈开,便被墙下突如其来的唤声惊得失了准星。神棍一脚踩空,后仰跌落,过长的袍子自下而上罩过来,遮蔽了那过于锋锐的视线。
“呵。”本是该被他俯视的声音,此刻在他头顶轻笑出声。即便神棍看不见,他也清楚少年脸上挂着怎样兴味的神态。“做个交易,你教我功法,我应你一件事。如何?”
既是交易,自然有商有量。所谓“应人一件事”,也绝不是有应必答。何况口头之约,不过一纸空文,信德全凭己身,公证由心自断。
本该如此。
“你不怕我是恶人?”那跌倒在地的失魂人压抑着低喃。他就那样僵直在地,剧烈的情绪几乎将他压垮。
“你不是。”少年说。可少年哪里知道,他面前的这个神棍根本就心怀不轨呢?其一纸空文,却有如天赐旨意,引诱恶人做出了另一个选择。
刺痛骤然在额间爆发,耳鸣声几乎刺穿耳膜,失魂人就这样瘫软在地,口中默念那盘绕在心的抉择,以至于不曾听清少年的答复。
杀?不杀?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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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水乡,不外乎那么几座城,其中数一数二的,便是黎城和阳城。只是这二城虽并列水乡之首,风韵却迥然不同。
有诗曰:
阳城多晴日,黎城惯飘雨。
江入平原阔,云升献水泽。
盛世望阳叹,郁郁黎愁别。
若言何最美?君心自已明。
诚如其言,阳城之水浩渺,黎城比之不及,但胜在精巧。数不清的荷田围绕着这座小城,将楼宇挤作一团。故而,黎城的街道更窄,却不显逼仄。院墙与院墙毗邻,中留窄巷,只够二人撑纸伞而过。
窄巷在黎城比比皆是,其容不下车马,但也平添了许多意韵。黎城多阴雨,最适青苔生。故而窄巷便总是幽绿,于烟雨之中,自成一景。
此景素来静谧,素来无声。人逢窄巷过,易生忧愁。但今日,有人行至深巷,抬眸凝望片息,竟足尖轻点青苔,纵身跃至墙上。
落青苔而不留痕,是谓身轻如尘。
“谢索,瞧,我已习得此法,下一课学什么?”身落墙上,视野自然开阔。少年的视线扫过满庭幽色,眉眼含笑。春日无意掩美人,自然任由这鲜衣怒马之景,同廊前细柳软枝一道,垂入另一人眼中。
“呵。”廊下那人冷嘲。自谢索宿于易府以来,吃穿用度皆承师礼,昔日的神棍换上净衣,竟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然其一袭单衣不畏冷寒,一湾眉眼偏起郁愁。物什供得再好,易浅也不曾见此人笑过。
“你若真习得此法,就越水来此。”谢索曲肘,臂上搭着的布块沉沉垂下,若是细细瞧去,竟是一袍彩艳戏服。这戏服伴他太久,久到褪下它,他竟有些不习惯。
“……”少年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