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乃巫山阴。山有两面,活人居于阳,死人居于阴。你我活人来此,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是非。人偶乃死物,身寄命格,故而得活。然不知其阴阳,是以皆须防范。”
“如、如何防范?”
“勿诉真名,勿露命格。如今你我五官皆失,命格模糊,毋用担心。然所拘为牙人,恐须姓名;今我赐名,务必记住。”
易浅一连背出数个名字,叮嘱道,“阿三,令其记下书写,切勿出错。此处牙人捉人,目的有二:其一,卖往人市;其二,受雇干活。且看其如何安排。
易浅所报,皆为死去孩童。也幸亏髯口公认得些字,叫那厢粗人慌忙去背了。
这边,被晾在一旁许久,皕乌终于同少年对上视线,神色难辨。
“你自诩明月清风,却害他们怛然失色,拿花言巧语唬你。”
易浅此刻在上,便睨他道:“既知人心,烦请阁下告知,我的话,他们是否记下了。”
皕乌凝他一会儿,抬手扯他,“自是记住了。”
笼中狭窄,本就站不稳,皕乌那手又不安省,直教他担心跌倒,便顺着力道坐在皕乌身侧,“也给你个假名?”
“易浅,此名不错。”皕乌试探。
他本无此念,只是易浅已言真名勿用,又轻易将此名同他人知会,怎叫他不生了疑虑。
易浅警惕,只觉此人不怀好意,瞧着他道:“莫生是非。你我互知真名,君若害我,必两败俱伤。”
皕乌侧头,顺着他道:“我如何信?要我偿命的是你,不肯善罢甘休的也是你。你当真不想在此地害我?怎么如今却要贼喊捉贼了?”
易浅沉默。他确要趁机害他,只是布局颇深,不在此处。今要换其信任,恐需瞒天过海,表露真心一番。
“你不妨以真名起誓,决不在此害我。”
易浅皱眉,不知此人如何盘算,心道一句“痴心妄想”,面上倒神色自若,点头称善,“那是自然。我一介凡人,此处牛鬼蛇神不知何物,我若害你岂不是自讨苦吃?”
“甚好。”那人似真心喜悦,捉他手腕,“君既结盟,吾必坦诚以待。那粗人既也入此梦中,该是此地择优而取,两者恐已融为一体。”
“为何?”
“你入鬼轿,顶替了那鬼新娘命格,如今一身鬼气,此境识你命格,招你来此,以梦魇困之。然梦中人偶知君真名,长此以往,必生灾变。”
易浅无言。此地既为梦魇,必如他所忆,接续发展。今虽始至此地,未曾以名相告,然旧人必至,行已行事,故他待人接物,不以虚名相告。
今闻皕乌所言,少年略一思索,道:“倒也不难。他们送我来此,路上闲言碎语许久,想必知此身命格真名,问来便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皕乌敲着铁栏,“如今大雾模糊黑白是非,阴阳颠倒,此法甚险,切莫忘本。”
“人如何不忘本?”易浅声调压抑,“历大事者必生变。若我忘本,再塑本心即可。”
他忽的反手捉了皕乌,扣紧五指,冲一臂刺去。一时鲜血迸涌,洇湿衣袖。
皕乌霎时一惊,瞧着两人指间细针,那针刺穿少年上臂,也扎进他手中。他面上神色不明,倒是慌忙扶着易浅:“你……”
“此伤既在,吾必寻仇。”易浅痛得很,心里却放松。
他观察皕乌许久,虽原因不明,此人尚无害他的心思。他身负神力,若不施展,则心有不甘;只是此力易致祸患,他好生编排,才寻得如此机会。
瑕不掩瑜,再拖恐失先机,由不得他犹豫。何况他到底恨这天命,非教他昧地瞒天,与人心生嫌隙。他恨得久了,倒什么都不怕了。
“甚好。如此一来,我便也恨你了。”皕乌长久沉默,只如此道。
易浅盯他,瞳仁漆黑,心里却觉得痛快。他乐道:“两相置刃,倒也看对了眼。”
此刻执念深重,恨压抑的久了,少年似那久未尝肉的兽,见着点血都双眸发红。
他方至此地,便心念电转,捋过梦中百般事宜:他乡遇故知,可不尽是喜事;他来,便是那缠人恶鬼,死也不教人安生。
纵使他生得一副清风霁月,却早已是世间孤魂野鬼。性子再活泼顽劣,也不过旧日余温,拿来哄人。他命该以苦养世,唯恨得生。
少年一时心思入魔,只觉胸中沉重,便按了按胸口衣襟,乌鸦给的金珠硌着他,让他收了阴郁,神思清明。
视线投向皕乌的时候,他方才又笑起来。他必一刀一刀剜尽心头恨,只是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