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环境感染,曾万侯情不自禁高呼,既像戏剧即兴拿腔又似同蝼蚁般的流民们施教,全然没意识到前半句话还没落地,“……怀揣对上帝的敬畏之心,在末日来临之际方可踏上诺亚方舟!正如创世纪所言:‘你要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分一间一间地造,里外抹上松香。方舟的造法乃是这样,要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
李广涛听不下去,挂断了电话。
……
仅穿一件灰亚麻衬衣的覃舒顶俩黑眼圈行过长廊,不时与抬着担架来往的卫生部成员擦肩而过。
长廊逼仄,随处可见被鞋底踩得泥泞的血渍,担架上受了伤的收容者呼天喊地,散发一股血与土臭素糅杂的浓浊气息。
她无暇顾及数量惊人的伤者,钻进万头攒动的露天集会大厅。
原是二十世纪中叶建造的工人俱乐部被改造成集会圣地,低洼的露天场所由外向内凹陷,犹如被抽象了结构的古罗马角斗场,富有科技感的混凝土钢筋笔直戳向天空,上宽下窄被一个圆环收束,圆环切面有一段红漆写就的俄语:所有的艺术家应该进入工厂,在那里才有真实的生命。
曾万侯自顾自抿着红酒。
在他身畔,执行部部长胸前扣着一柄拳头大的徽章,正忙着登记什么。一条蜿蜒的队伍顺石阶一直排到桌前。最前排的高个子青年被打瞎了一只眼,瞠着另一只浑浊的眼叽哩哇啦嚷嚷。
覃舒拨开人流,见部长一笔一划记着排队收容者的编号。
“你!过来!”
队伍末,负责维护秩序的执行部成员对不远处被围在看客中间的女人命令。
获胜的女人撒开匕首,拖着崴了的腿掩饰不住雀跃。
“排队,下一个名额是你的了。”
落选的男人仰面止不住呜咽,他的锁骨到小腹开了一道狰狞的疤,正汩汩冒着血。
套绿袖章的卫生部成员手忙脚乱把他搬到担架上,抬走。
下一组上来了。一个拎锄头,一个提着锃亮的菜刀。做裁判的执行部成员举起红旗,把口哨叼到嘴边。
曾万侯放下高脚杯,点了根烟。
覃舒三两步上去,提起杯,照着他脑门掼。
啪。
混乱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做裁判的惊得忘了吹口哨。
曾万侯“啧”得吐掉湿透的烟;执行部部长搁下笔,好整以暇等覃舒吃瘪。
覃舒胸膛剧烈起伏:“不是说好抽签选优先离岛的收容者吗?现在搞决斗这套,你出尔反尔?”
曾万侯理了理因浸透红酒发胀的大氅,阴恻恻咧嘴:“我服了。难不成是我出尔反尔?”
他指了指底下多少挂了彩的收容者们,“集会征求过大家意见,最终决定决斗选出首批离岛的人!而且,这是最公平的做法吧?!武器是根据个人身体素质分发的,有本事有信念想活下去的我就给他们优先离岛的资格!很公平吧!?”
末了,又朝排着队的吼,“很公平吧!?”
三三两两飘来些附和。
覃舒转向提防她的收容者们,铿锵有力喊话:“负伤将会增加感染病毒的风险,为各位安全着想,恳请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
“小姑娘,不如先管好你自己吧?”不知是谁被逗笑了,引得一众唏嘘,“都这节骨眼不逃,何时逃?”
“但凡岛上还有一个人,我就不会走。”覃舒坚定回复,“我会一直留到最后。”
加入唏嘘的收容者更多了:
“救世主吗?”
“看起来挺正常,难不成是个疯子?”
“应该是疯的吧?正常人谁会来我们这儿?”
“可别说,当代大学生,理想主义。”
“我捅死过一个小女孩,跟她差不多大。”
“妞长得挺俏,不至于出来卖……”
“若你们好奇我出于什么心思干涉你们的生活,我将告诉你们:你们所接触过的Touch,即一款匿名直播平台,是我研发的。”
即便耳闻此起彼伏的质疑,覃舒仍继续道。遥遥相望,她单薄的身形似为群众托举,岿然得像雕像。
“因此,我有权管辖岛内事务。严格来说你们应该归我管,而不是这位有名无实的‘曾经理’。”
质疑再退潮,四周又安静下来。众人不约而同望向不置一词的曾万侯,亟待他的反应。
曾万侯发自内心笑了,站起身。
“诸位!”他清了清嗓子,慢性肺病致使的粗湿啰音使得他嗓音分外尖锐,“覃舒小姐说的没错。你们之所以拥有当下生活得归功于她,是她研发的直播平台Touch让你们有机会欢聚一堂,开启新的人生,因此——”
他拖长了音,为不可控的发展兴奋得燥热。
“——若你们愿追随她,相信她能解救你们,带你们逃离瘟疫、逃离灾厄,就放下你们的武器,站到我的左手边。对,就是靠近有红字的这面墙。有谁!?——”
所有艺术家都应该。
覃舒向褪色的正体字眺去。她读不懂,却无由来地感伤。
底下人头攒动,新一轮质疑又开始了。她的左手边空空如也。
仅有小部分人注意到覃舒逐渐低垂的头颅,蛰伏于她的意志忽的熄了,变成一团任谁都能踩踏的烟蒂,又在预料到必败瞬间回光返照般噌得迸发耀眼的光芒。
她昂首环顾人群,回想驾船潜逃却遭遇暴风雪转死沟壑的陈允,自嘲地勾了勾唇。
而后,一个老妇往边上挪了半步。
此番微不足道的动摇在高台上如此清晰可见,竟把曾万侯也吸引去。
随着他视线的偏移,众人一致朝老妇人看去。
她战战兢兢放下分发给她的斧头,“我不想、不想死……”
“我也不想……”
缺胳膊的老头走到老妇身旁,惭愧地低下头,把锯子放在边上。
人群一阵迅猛的骚动,不少拖家带口的跟着出列。
“我放弃。”
“决斗是行不通的,万一我受重伤了。孩子怎么办?”
还没有站出来的人们见证丧失公信力的权威,感到极度恐慌。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宁可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吗?”
“决斗行不通,生死存亡关头搞内讧,我不理解。”
“我就想活命。”
“本来我就反对决斗。”
“你什么时候反对过?”一个剽悍的男人看到同伴退缩,喂了他一个拳头,“**墙头草一个!”
挨了揍的同伴吃痛大喊:“你去支持曾万侯吧!你去支持他吧!就**几艘破船,学西方搞什么决斗,万一受了伤人送出去早凉了,你听他骗!”
一语道破天机,这下子犹豫的人们纷纷站到了覃舒那边。
“到底谁提议要决斗的?”
“谁知道啊?我就不支持!我宁可抽签,抽签选人,公平又不出差错。”
“抽签落选没关系吧?决斗输了我命可就没了。”
“不是你们提议决斗吗?”
“谁**要决斗了,不是你要求的吗?”
“你**能不能别血口喷人啊?!”
已被选中首批离岛排队登记的收容者们耐不住了,猩红着眼纷纷拾起武器,扑向站队覃舒的收容者。
“不是都约好了吗?出尔反尔算哪出啊!?”
吓得方才犹豫站队覃舒的收容者们又跑回原来的位置,生怕流了不必流的血。
台上的曾万侯慢条斯理打理肋下大氅。
执行部部长本想请示平定骚乱,见上司流露一抹怪笑,便偷觑覃舒。
覃舒挺得笔直,直得发僵。
她目视因她而起的骚乱,相见的兵戎扭曲了东亚人轮廓模糊的五官。
他们身着别无二致的工装,发式也系同一托尼手笔,黄皮肤与黑眼睛犹林间飘忽的鬼火,忽而交汇,忽而离析,忽而汹涌澎湃,忽而被无数尖锐的枯枝捣作平实的壤土。
与此同时,她察觉背后微弱的叹息,确信他想让她瞧瞧这份无解的试题。
这一幕与她所坚持的匿名社区有何不同?
替人们摘去面具,他们就能顺应天性吗?
若他们本就没有天性呢?
——触摸宇宙,觅见属于你的天地。
如果……如果人就是环境的产物?……如果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他们想要什么;如果他们也在等待有谁为他们指明一条道路,而不是任由迷惘、惊惧、愤怒等形形色色的情绪推动他们前进,那么“触摸宇宙,寻觅自身”的开端便是痛苦的根源,东奔西走到最后他们会发现,属于他们是一片荒芜,他们不得不听命于环境,沦为上帝掷下的色子,去否定已被证实的、否定自身,仅是渴求有谁为他们指明……
覃舒拧动嗓子眼,挤出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够了!”
人群仍在骚动,像一架不听使唤的机器,齿扣着齿,一刻不停的转。
她受够了无规矩的变数,歇斯底里吼,“够了!想活下来就听我的!通通听我的!我让你们活着!是我让你们活到现在的!敢违抗命令的都逐出去!现在听我的,放下你们的武器——”
……
孟雪雁跟曾万侯谈清带王止他们上岛的时间。
下个周六。
王止去取修好的电脑,开机,查收他给简煜的小型对讲机信号。
简煜用摩斯电码拧了一段话:请往这个位置找覃舒。切勿报警。
发送端在恶/魔/岛,与覃舒的坐标信号无异。他把消息转达李广涛,后者急得团团转,问他:此外还有没有别的消息?
“没了。”王止缩起脖子,嗫嚅。
天知道是他没拦住简煜。就冲简煜单根筋的脾气,追着覃舒上恶/魔/岛,没捣个天翻地覆都不科学。
李广涛牙关紧了紧又松了,不打眼的小动作流露难启齿的哀愁。王止很听话地不再聒噪,等到对方问:“你哪时和简煜认识的?”
他一板一眼回:“校友联谊会。”
“大学?”
“我上学,他已经工作了。”
“Z大?”
“对。”
“你知道——”李广涛又紧了紧牙关,“你知道,他休过学?”
王止清楚他想问什么,“我是个黑客。”言下之意,他了解全部真相。
王止那么直接,倒叫李广涛无语了,他又斟酌,“那你知道——”
“我还知道恶/魔/岛上有他的仇家。”
“你——”
“若不是情况紧急,我是不打算对您说这话的——”
王止垂眸,荧屏散发的辉光为他侧颜镀了层类似赛博朋克的黛蓝色薄膜。
若覃舒在场,听闻他自白,定会气得摇他古灵精怪的脑袋:你小子到底瞒了多少?简直腹黑到姥姥家了!
他单是狡黠地咧了咧嘴,一颗小巧虎牙便鱼跃唇角,而他自命不凡的神态近乎没多大变化:
“我就是给警方发邮的可可,所掌握的线索不亚于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