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大雨使柳州城中的一些洼地内涝,庄稼被雨水淹没,幸而河水没有决堤,尚可补救折损。
一月下来,柳宗元也大致熟悉了共事的官吏。有严谨、平易、爽朗的,自然也有些八面玲珑的。不过听他们说,州中司法参军过刚少柔,有时甚至不近人情,有些官吏私下不愿同他多作来往。
此人在地方多年,入过幕府,如今不过是三十出头,听闻从前因为性子不受人待见,前三年才南下柳州,一直任州中法曹。
柳宗元在官衙见他行事干练,对答如流。但除了衙中相见,他们也的确没再相谈,了解不深。
其实他这样的性子,柳宗元在御史台也见过不少。他父亲做过侍御,如制书说的“守正为心,疾恶不惧”,有时也正因如此才能镇定自若,严明法度,况且磨练多年也逐渐会知晓行事分寸,如何与人相处。
“杨法曹,我初来乍到,近来看过这半月的疑案,知些事务,也好与你相商。”
早衙散去后,柳宗元着意再到法曹处相谈。这几日讼狱众多,杨法曹也暂时没有离开。
“使君客气了。”
杨法曹将文书放到一边,请他入座。
柳宗元递过手中状纸与他:“其余案子,我未有另解,唯有龙城县莫诚一案,我觉得还需斟酌,杨法曹以为如何?”
法曹听他所言,又扫过状纸上几行字,就想起了是自己经手过的哪件案子,于是笃定道:“莫诚伤莫果右臂,莫果在保辜内身亡,准律应作杀人论,州县同僚也大都认为如此,我着意按此定罪。”
“我觉得如此定罪失衡。”
柳宗元叹了一声。
“莫诚刺莫果右臂,确可定伤人之罪。但事出有因,莫果有欲伤其兄莫荡之举,情势危急,事出一时,莫诚想救兄解难,才刺伤莫果。况且伤在右臂,莫诚也并非有致死之心,只想让莫果不再动手伤害兄长。事后莫诚助莫果疗养,但他保辜内染疾身亡,我认为这也不是莫诚的本意,论以杀人太重。”
杨法曹知晓长官意思,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无奈。
“使君有怀柔之心,我初来也如此,但在此地,未必事事都能如愿。”他自嘲道。
他抬眼看向柳宗元:“使君与我都自中原而来,也翻看过州中案子,便可知此地不算太平,蛮族混杂,民风俗野,不把官府放在眼里,烧杀抢掠都不鲜见。严刑峻法至少能令歹人生畏,重罚命案也是警示。”
他刚说完又垂下眸子,想在长官面前抑制方才的激动。
“我言有不敬,还望使君担待。”
“无妨,杨法曹尽管说。”
柳宗元也大致知晓此人行事之风,其实他之前就想与法曹提及此事,如今各自敞开说来也好,免得将来抵牾愈深。
“法曹说的并非无理,律法是其一,但我们既为州官,我想,也应以慈惠化人,来到此地,不该鄙弃州民。律法可惩治歹人,州中施严律已久,但还是恶祸不止、讼狱不断,而且至恶之人也不畏生死,还应从本源根治……州民还是良善居多,我们授以礼教,使他们自知仁惠慈爱。今后礼法兼施,刚柔并济,州中应会有所改观。”
“使君之言,我也想过,为士人自幼奉诗书,大都心有所愿。可我现今却觉得,三十年为一世,柳州积弊,又何止百年?施以礼教,若无几世几代共同勉力而为,何其艰难,哪怕在中原也是苦事!使君与我不过暂寓此地,人生非金石,我们也未必能看到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