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想起他二十多岁住在永州的时候,片片泉水荡涤着他们的心,于是微笑道:“从前一入夏,你就爱去石涧和钴鉧潭。”
“是啊。”柳宗直回身道,“我也想在这里待着了。”
柳宗元拍了拍他肩膀,无奈笑道:“我腹中饥饿,想快些回家了,也好换身衣裳。”
祭祀从清晨开始筹备,到午后才结束,其间一直是他在主持。想到此处,宗直也有些触动。
他起身道:“阿兄说得我也饿了。”
“走吧。”
次日,家仆置好了餐食。柳宗元因为要去官衙,起得都很早。几个孩子也要被早起照顾,家里人来到柳州后几乎都一同醒了。恰是今日只有柳宗直未来,其他人去也不方便,卢遵便想到他房中看看。
出乎他意料,柳宗直的房门还闭着。
宗直从前读书至深夜,第二日又早起习字,也是年轻士子里少见的勤奋。若是在永州,他这时已经醒了很久,但今早还未有动静,应是昨日随兄长祈雨累着了。
卢遵敲了两下门,笑道:“十郎,今日未早起啊。”
门内没有回应,卢遵猜想是他没听见,又凑到窗棂旁温声道:“早饭热好了,你一会儿也来吃吧。”
夏日炎热,家里的窗子都是半掩的,等到刮风下雨时再关上,因而他能稍微看到屋内的情景。
他轻轻推开一点,感觉糊在上面的窗纸薄得有些脆弱。
柳宗直还躺在床榻上。
“十郎?”
他等待片刻,也没听见宗直回答。
想起他前几日说在江上染了疟寒,卢遵不免担忧,不知他是不是在发热,甚至昏迷,需要家人照顾。门还闩着,卢遵只好想办法从窗子入内,怕他吹不得风,又将屋里的窗子都阖上了。
卢遵走到他身边,正想摸一摸他的额头,却见他双目闭合,面上、唇上竟无一点血色。昏晦的天光透过青灰的帘子,显得这屋中冷清至极。
“十郎。”
卢遵又唤了一声,还是没见到他有任何反应。
那只刚伸出的手没敢落在他脸庞,而是缓缓向下,抚上他放在衾被的手。
柳宗直的手青得发冷,卢遵本以为是这帘子的颜色,触碰后却惊觉那只手已经僵硬,如何还是曾经温软的血肉?他不敢相信地去探宗直的鼻息,发现早已全无,一瞬时瘫坐在床榻边。
昨日他分明还是行走山林的壮年男子,一夜间竟猝然而逝,连一句遗言都没能留下……
他们才来到柳州几日,就又要料理后事了,他不敢想家人会多么悲痛。
卢遵扶着墙壁,失神地走到后院,迎面而来的是他的妻子。慧娘是他这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听到她的呼吸,他才恍惚记得自己还在人世。
“慧明……”
卢遵的面容上浮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额边浸着虚汗,嘴也嗫嚅着。
见他有心事,慧娘正想关切地询问他。他却又如同想到些什么,忽而握了握她的手,匆匆离去。
“我等会儿再与你细说吧。”
柳宗元还没去官衙,卢遵走到桌旁,俯下身与他耳语。他未听得几句,就将手中的杯子沉沉地放在桌上,与卢遵一同走了。
他们离开得匆忙,慧娘放心不下,安抚过青娘和几个疑惑的孩子,也在后随行。
“怎么了?”
卢遵一个人站在柳宗直的房门旁,反倒让慧娘不敢快步走过去,她只是这样颤着声地轻轻问他。卢遵没有答她,只是垂目摇头。
当她走到他身旁的那一刻,突然听到一声抽泣。
他们几乎在同时看向了屋内一方。
柳宗元无力地跪在塌前,伏倒在宗直的胸膛旁,紧紧攥着他苍白的、发青的双手。
地上的尘土沾在他衣角,绯袍覆在灰褐色的衾被上,像一道鲜艳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