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收拾了饭菜,像还在愚溪长住的时候。
马师儒和萍娘受柳家仆从相邀,也自潇水赶来,故人相见,席间寒暄不断。夫妇二人已至中年,自爱女病逝,身形又憔悴了许多。
雷五是前年走的,才十五岁,咽气后两日就由父母收殓了,还如此青春年华。为了给女儿治病,父母几乎花光了积蓄。青娘听闻她将要下葬的消息,一时间就堕了泪,恍惚来到柳宗元面前,为她转达了遗愿。
“吾闻柳公尝巧我慧我,今不幸死矣,安得公之文志我于墓?”
他后来为雷五撰写了百余字的葬志,代他们纪念了这个灵慧洁清的女子。
从那以后,马师儒万念俱灰,到邻村的村塾做了先生。萍娘比从前更想来探望妹妹,有时又会怀疑是否太频繁,打扰了愚溪清静,只能将有心思念做成偶然来访。
柳宗元深深知晓他们的痛苦,也隐隐约约察觉到,青娘经历此事后心中萦绕的愁绪,看着新生的小女儿时而出神。毕竟,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从小看大的亲人身上,更是切肤之痛。他们都不忍用雷五从前送的好布裁衣,将它们和回忆保存在柜子里。
两家四人,对女孩的早逝凝汇了某种共通的情感。
他们也几月不见了,柳宗元关切道:“马兄,我本是谪居,搬来愚溪后常得你们照顾,往后到了柳州,十郎也要随我,这里恐是无人再住,荒废了也可惜……院子里还有不少东西,十郎和我说,龙兴寺的僧人也没伐完篱中药草,我记得有几味医治腿疾甚好,马兄与夫人若是需要,都可以来取用。”
马师儒推辞道:“子厚,我们怎么好意思再拿东西?看到你和小妹,我们就知足了。”
“是啊,柳先生,我们过来也是想看看你们。”
青娘依恋地看着她:“姊姊。”
马师儒更加忧伤:“子厚,你们一会儿就要走了?”
“是,今日早些动身,晚上也能赶到驿馆。”柳宗元也有些无奈,“船家说全义阴雨连绵,也就这几日放晴,湘江退了水。要是又留片刻,再下几日雨,到临桂就迟了。”
“那定要送送你们。”
临走时,那只猫儿似心有灵犀,缓缓绕在他膝旁。柳宗元一把捞起这圆滚滚的一团,抚摸它柔软的背。
五年过去,这只猫变得年老了。昔日曾经赏识他于微末中的永州刺史崔敏,也已经走了很久了。崔敏那时还安慰他,来日必能脱身泥沼、大展宏图。再往后就是他任刺史了,能比从前多掌握一些实权。到了柳州,他应该怎么做,才能成为像崔敏他们那样的使君呢?
“阿兄可要在柳州待我——”
宗直在江边送他的时候仍然念念不忘地说着。马师儒、萍娘和陈翁也挥手道别,说起祝祷的话。
由湘江流下漓水,就渐入桂州地界了,如若再往西行,就是柳州治下。
江水尽头,依然是滚滚的浊浪,裹挟着裂石的残躯,声似猿狖悲鸣。枝叶无力承受数日的大雨,在浪中沉浮。
每年一到这时候,行船就凶险至极,若有闪失,就是倾覆之危。没有哪一刻,能比此时更让人感到衰意和死亡的迫近。这里分明是不再飞雪的烟瘴之地,此刻如有彻骨之寒。
柳宗元悠悠睁开双眸,感觉到船舱里微明的天光,荡漾的水流令人思绪飘忽。
时值午后,对面的小女靠在母亲怀中,三人都还在休憩。这里除了母女的呼吸声,就只有脚下的波涛了。
柳宗元往舱外轻步走去,掀起半截布帘子,觉得天日有些晃眼。江水犹如热汤一般,草木也变得模糊,满目尽是岭南的碧山。
六月二十七日,是他到柳州赴任的日子。
柳州原名昆州,贞观八年,以柳星为名。
身任刺史,柳宗元换上了一袭绯袍。
此地岂会不足为政呢?
清晨的日色爬上屋檐和房梁,柳州官府新一日的早衙将要开始了。堂上静得只有门外鸟鸣,司马、参军,判司、录事俱在,部将也立于一侧,神色严峻。
这是他与他们在衙内第一回相见。
“我新拜刺史,今后也有劳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