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作诗“语涉讥刺”,刘禹锡再贬播州,受责最重。这样的滔天巨祸,他不知如何与母亲和儿女相告。
得诏的归途中,他又不得不与友人作别。
容贬官收拾行李的时间并不长,有时甚至令人很狼狈,或许他们才回家不久,便会有中使来催了。而即使如此紧迫,他们谁也没在一开始就匆忙离群而去。
“梦得兄,来日再会。”
“可惜我回得晚,还不及登门访你,与你多说几句话……梦得,山高水远,一路上小心。”
“迟早要被赶出来,不过是又走得远些罢了。梦得,不必听他们说,下回见面,再为我写一首吧。”
他们纷纷这样说着,不知这是不是彼此见到的最后一面。宽阔的大道上,马蹄声和车毂声越发悄了,那些英迈或低回的话语也好像随之而去。刘禹锡觉着,心中泛起的那些不平之气,渐渐被蒙上一层深重的愧疚。
十年前也是这样,几个人一同驰驿。韩泰、韩晔在半路分行,而他要去连州,柳宗元往邵州,因此他们还能同路一些时日,成了最后两个。不曾想他们途中再贬司马,便又同去湖南,分隔两地。
那日在桃花下祈愿的是他,可今日又见风流云散也是他。
繁华的都城中,骑着这匹老马令他惝恍。他旧时与同僚、好友乘马下朝,也如此踏过很相似的路。但这些年来,总是在不知不觉间,他身旁的人都在渐渐远去,就只剩下他一个。
“刘郎君。”
刘禹锡回首,见是柳家老仆唤他。
“我家郎君想送送你。”
他这才回神,瞥见交错的路口,是了,又该是分别的地方。他随即勒马、下至地来,那马车也早已悠悠停住,帘子在微风中摇摆。
一行人相见时,他与韩泰是骑马来的,但韩晔与柳宗元是乘马车。韩晔才刚回,身有不适,便乘车代步。而柳宗元至京后,就忙于料理诸事,劳心伤神,从前又落过病根。几日未相见,他也有些担忧。
刘禹锡牵马上前时,便见那只手连同青色的衣袖一并撩起了帘子。
柳宗元的面容异常憔悴,比才离开宫门时更甚。
他是最想回家的。
刘禹锡心有愧意:“此祸由我而生,理应罪我一人,是我连累了你们。”
柳宗元叹道:“你不必自责。”
老仆随之道:“韩郎君方才说的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有心的,换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唉,刘郎君……你家老人、孩子多,要是我们两家出了城,也像往日一路走吧,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柳宗元也点了点头。
刘禹锡看着二人:“好,我到家中便收拾行装,改日城东相见。”
他离开前又劝慰了几句,柳宗元对他微笑。
“梦得,我走了。”
他掀起帘子,将柳宗元扶至车中。
柳宗元最后向他道:“保重。”
“你也是。”
刘禹锡看着他眼里灌满的哀愁,心中五味杂陈,回身牵马时也难以平复。
老仆与他道别,便驾车离去了。
刘禹锡目送之时,想起柳宗元至永州寄来的信,信中夹有诗笺。
“……还顾泥涂备蝼蚁,仰看栋梁防燕雀。左右六翮利如刀,踊身失势不得高。”
他独自在长安驱马,悲悼着共同的锥心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