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住战机,立刻拍板:“有啊。”
江恒闻言,面露诧色。
我自得一笑,炫耀道:“从前有位兄长替我取过字,我字悬黎。”
“玄狸?”江恒狐疑蹙眉,而后眉心舒展,微醺笑道,“确像是只玄狸猫儿。”
我瞠目急辩:“你怎也跟那爷仨没读书似的?‘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悬黎’,是这个‘悬黎’!”
江恒蹙眉苦思,神色无比认真:“可宝珠确像玄狸。”
“我……”我气得一口噎住,“爷是夜光虎,虎!跟那娇软娘气的东西哪里像?”
“机警灵巧,飞天遁地,我行我素,若即若离……”江恒垂眸微笑,眼中似掠过一丝黯然,片刻后,又意味深长醉笑望来,“且与定邦一样,喜好刨沙。”
“它刨沙是埋屎!我……我是刨着玩!”我恼羞成怒,从酒案上撑起身,作势要锤他脑袋。
他却醉得不知天高地厚,仰着脸望我还笑:“不过,宝珠并非天生肤黑,玄狸却不妥当。恒为你另取小字‘狸奴儿’,可好?”
我从牙缝里挤出四字:“不,许,乱,喊!”
“可,狸奴儿不也私底下唤我……”江恒醉眸转盼,狡黠而笑,“仙儿?”
这账一翻,我无可辩白,却又不甘罢休,可这铁拳也不能当真砸过去,只能凶巴巴盯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美目,只觉那丝笑意既像是挑衅,又像是勾引。我刹那失神,脑中忽而闹起兵变,正纷乱镇压间,牙将不顾军令,自奔迎敌,往他下巴袭去。
尖齿轻触柔肤,继而遭遇硬骨。他轻哼一声,略微后仰。我闪电一击,迅速回退,目光落在他下巴的那道牙印上,只觉脑中矗立十九年不倒的帅旗,这下是彻底倒了。
莫名其妙闯下此等大祸,我分明该即刻夺路而逃,可军令失控,眼耳口鼻,手足腿臂,没一个兵将听指挥,只能听着心鼓雷雷作响,虚张声势僵在原地,战战兢兢待敌反击。
“你……”江恒愕然出声,我只觉听见敌袭金鸣,那莾勇无匹的牙将又狠踹脑帅一脚,骤奔出袭。
这次,牙将先咬到一片软敌,又磕上一排硬敌。
他……他迎上来,做什么?
意识到自己不慎咬错了地方,我终于哆哆嗦嗦捡回帅旗,匆忙撤兵溃逃。
可他竟然分兵追击,伸手抄我后脑退路。
完了。这神仙被我这造反犯上的土霸王给气疯了,竟然气急败坏要以牙还牙!
我慌乱撑住酒案想退后,那案上却洒了些微酒液,我手掌一滑,反而扑身往前倾倒,酒壶酒杯碰翻一地。
这可真是穷途末路。神仙的追兵与我的逃兵彻底撞在一起,混在一处,兵戈相击,武器相勾,打着打着,打着打着……全缠一块儿。
直到我发现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才乱推他道:“不成不成,咱是指天结盟的……异姓兄弟。再亲,就乱套了……”
江恒箍紧手臂,附耳涩声问:“既以夫妻为盟,恒……自荐枕席,卿何故相拒?”
“哪……哪来什么夫妻?我就是个妾。”我侧脸闪躲。
他却轻抚我脸庞,目光诚挚而温柔:“府中唯你一人,何曾有妾?”
信他个鬼!那俩一个住青箬院,一个住绿蓑院,加我正巧凑一局三国争霸,保不齐还得来个司马篡魏,坐收天下。我家就六品官,升也升不上去,兵寡权轻,能将天子挟住几时?
见我心坚智明不入圈套,江恒醉眸一黯,埋头在我颈间,软语呢喃:“狸奴儿,恒醉了……酩酊大醉,不知所往,待天明酒醒,定忘尽今夜……可好?可好?”
卖可怜这一招保命秘技,当真叫他使得出神入化。我心一软,神一晃,也跟着不知所往,好似稀里糊涂拥进屋,好似稀里糊涂抱上楼,好似稀里糊涂就化成仙云间的一叶小船。
那云波柔得很,推着小船迷醉颤荡。我零零碎碎的思绪中,又泛起一丝疑惑:原来男女之事,即便没有男女之情,随随便便就能成?那不跟配牲口一样?又或是说,世间多是盲婚哑嫁,洞房花烛夜里,皆是话不到三句的陌生人。至少,我跟他,话已有三千,三万句?虽不亲密,却已熟悉,远胜大多陌路夫妻。是以,这也不算是轻率误进,自陷敌营?
如此一想,似乎与他熟上加熟。云雾紧拢着船,熟得像是要烫化在一起,天地也迷蒙。
不知多久,蒸腾的热雾骤然冷却,凝成雨滴,洒在船身上。
湿气氤氲,凝在心头,我终于冷静下来,方才意识到干了件什么事,立时吓得酒醒!
方才我好端端的怎要去咬他?明知上回借酒调戏已惹恼了他,这回怎还变本加厉,借酒装疯动上嘴了?虽说他自称自荐枕席,可嘴是我先动,一击诱敌不出,还不罢休二击挠探。我……我就这样不要脸,非得去勾引个六根清净的鳏夫?偏这鳏夫,还是个熟人!
“因何出神?”江恒低头轻吻我凌乱的鬓发,温热的呼吸骚得耳根麻痒。
“呃……”我从他怀中挣出,急忙撇清干系,“就是在想,兄弟你自荐枕席,倒是……挺仗义啊。”
江恒的笑容瞬间凝固,缓缓平躺下去,盯那床帷半晌,含恨讥笑道:“樊宝珠,你可当真……不凡。”
大事不妙!他恼了!恼了!
果真爷们都是情欲一上头,就万事顾不得,一旦事罢了,身子从下冷到上,立刻就悔了。
我也悔了,肠子都悔青了!怎就色令智昏,急吼吼连窝边草都下嘴吃?
静默夜色中,只闻彼此的呼吸声。我躺在他身畔,越发不自在,愁苦万分长叹一声,坐起来披衣。
“去何处?”江恒在背后低问。
“洗澡。”我心烦意乱站起身,“一身黏腻腻的,难受死个人!”
说罢我逃也似的扶墙下楼。西生候在屋外,见我狼狈推门而出,脸红忧心问:“宝珠姐,王爷他……打你了?”
“我……”我脸比她更红,没好气儿道,“他打我得过?烧水,洗澡!”
“那……你和王爷先在屋里歇着,我去烧水。”西生低头,声如蚊讷。
“不用管他。你烧你的,我去浴房等着。”我烦躁一挥手,自往浴房去。
半夜的浴房更见冷,我带着一身冷汗,抱着胳膊冻得直想跺脚。可一跺,又疼。
江七这狗东西,花言巧语自荐枕席,得了手就翻脸就不认,没轻没重把爷弄疼了,连一句歉也不道,还阴阳怪气出言嘲讽?什么好脾性,什么好涵养,全都是装的!
西生烧好水,欲言又止望我几回,又不好意思问,只能一言不发倒水。我挥手让她自去歇着,脱衣浸入热水中。
身子暖起来,心里的凉气儿似乎又慢慢散去。我掬水搓着皮肤,不禁回想起方才肌肤相贴的情形,脸腾地烧起来。
这事也真怪。分明平日还是客气居多,怎忽然之间就仿佛变得极熟,熟得恨不得敞开一切来分享?分明也没有恋情,化在一起就错觉生出真情,情深得仿佛已相恋许久?
怪得很。怪得很。怪得很。
或许,是因为彼此最不顾廉耻、最不能为外人知的模样被对方瞧见,相互投了名状,那同盟,便也密不可间了?
如同两个半大小子,相约偷看寡妇洗澡,彼此抓住些既隐秘、又羞耻的把柄,那义气,就决不能背叛了?
所以,我与他的情义,是更上一层楼了?
如此一想,他仿佛也没那般面目可憎。
也对。事情干都干了,又没得后悔药吃。毕竟是件乐事,怎好端端还闹起矛盾来?
于是乎我匆匆擦身,披衣赶回卧房。
房内点灯,床上空空无人。昏暗灯光中,只见桌上压一张字条。
我心中咯噔一下,忙去看那字条,只四字:唐突,抱歉。
大事不妙!
我自作多情以为与他更加亲密,可他却悔了,跑了。
怔住半晌,我只觉周身凉透,扯着嘴角将字条揉作一团,随手丢出去,木愣愣倒在冰冷狼藉的床铺上。
万事休矣!万事休矣!
我借酒装疯再三调戏,趁人酒醉污人清白,从今往后,他定然要怨我躲我,避之唯恐不及。三年的情义,竟因我贪图一时欢愉,毁于一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