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链枪丢在脚边,双手一摊:“小妹也是禁军儿女,最见不得那帮天杀的笔吏欺压武官。你这案子我在白亭县里听过,内里定有冤屈!”
成冲依旧全身紧绷,枪指众人,含恨冷笑:“有冤又如何,还不是官官相护!”
“小妹是七大王亲信,他最爱惜人才,若你这案子有冤,他定会出手相助!还请好汉先放下兵器,将冤屈与我细说。”我真切相劝,又吩咐霍文彦,“霍五,成大哥有伤在身,快把干粮和药物拿出来。”
霍文彦不满暗瞥我一眼,将金疮药、干粮和水囊丟过去。
成冲连眼都不怠动一下,依旧持枪对峙。
“成大哥,我这有五人,个个身手不凡,真想逮你,哪用做这些算计?”我踢开链枪,拍过全身衣裳,“我手无寸铁,要不先走你旁边去,你挟我当人质,先吃点东西再说?”
“三儿。”霍文彦忙制止我。
我斜他一眼,又真诚看向成冲。
成冲已淋一夜的雨,多半也未进食,忍不住瞟向干粮,再注视我道:“那就委屈娘子先过来。”
我摊手缓步走近,成冲猛一把拽我胳膊拉扯至身前,又迅速钳住后颈。
“三儿!”
“三哥!”
霍文彦和敦石头拔步就想抢人,我忙以眼神制止。
成冲再与众人对峙片刻,终是丢下长枪,弯腰一手钳我,一手捡起干粮往口中猛塞,险些噎住,又单手拧开水囊,大口灌水。
我瞧他这狼狈相,不禁心酸。这汉子真去打家劫舍,早吃个滚饱,何必这般饥寒交迫?
“成大哥,我瞧你这腿伤不妙,还是先敷些金疮药吧?”我小心提议。
成冲一抹胡须丛中的碎屑,再三谨慎打量我这一众,终是放开钳我的手,坐地挽起裤腿,用水囊中的余水冲洗,仔细擦药。
我瞧这伤口深可见骨,早已化脓,不禁问:“成大哥这是怎伤的?”
成冲额上冷汗涔涔,半晌,才捶腿颓叹:“白长一双眼,却不慎踩中陷阱。某自视武艺精湛,不想连山林求生也如此狼狈!”
我忙安慰:“术业有专攻。成大哥是禁军教头,武艺当然是人中翘楚,可山野里的事,自然是猎户在行。再如我西北军,平野作战所向披靡,可一旦钻进山沟里,那便是番兵的天下。”
成冲再仔细审视我,问:“小妹是边军出身?”
“赤霄军。”我拱手答。
“陈宝顺可识得?”成冲问。
陈宝顺正是陈天水他爹。我笑答:“陈伯父箭法了得,如今是弓兵二营指挥,他家二公子跟我和这憨熊兄弟熟得很。成大哥跟陈伯父相熟?”
“原先在一处更戍。”成冲含糊答。
我见他逐渐放下戒备,便又建言:“成大哥浑身透湿,又有伤在身,还是快生火烤烤吧?”
成冲环视众人,思量片刻,点头道:“有劳。”
余人将神像内的柴火捡出,不想火刚生上,成冲又看我道:“小妹还请回避。”
光膀子爷们我见多了去,河沟里的光屁股也不少,只是老爹严禁我下河洗澡,不然我这水性也不会差。
这位大哥既害羞,我也不好说个甚,回避到前头庙堂。霍文彦自去唤回先出的那队人马,待他回来,神像后已鼾声大作。
霍文彦向后探头看一眼,坐到我身畔,一脸讨好问:“三儿,我这可算又立一功?”
我一竖拇指:“记下,今后来投奔,每日加一道板鸭烧鹅。”
霍文彦嗔一眼,又自袖中取出一小盒膏药,贴心解意道:“你脸划破了,快擦擦,别留疤。”
“哪儿?”我问。
他往我脸上一指,我忽地避开,睨他不语。
霍文彦皱眉气道:“你当我登徒子?”
“脂粉堆里滚,还是不登徒子?”我嘲讽反问。
“你情我愿的事,爷可从不调戏良家。”霍文彦委屈申辩,“再说,我都改了!改了还不成?”
“这事别再提,不然兄弟都做不成。”我冷脸道。
霍文彦嘴角一扯,将药膏塞我手中,咬牙切齿道:“冷血娘们。”
见他起身就要走,我忙唤住:“霍五,你只是瞧我新鲜。我这样的霸王,自个儿都不想娶。”
霍文彦顿足片刻,丢下一句:“你懂个屁。”说罢,他自去神像后看守成冲。
这汉子酣睡半日才醒,可不论我如何套近乎,他也不肯吐口,坚持要当面向静王陈冤。我无法,只得携他上路,一路避开城镇,走山道,宿山林,过汝州,已再不见通缉令。
谨慎起见,我未将成冲直接带入京城。
此前武叔拣退归乡,老爹赠予不少银钱,他便在京郊老家置办几亩薄田、两间田舍,雇人打理。武婶年轻几岁,腿脚尚且灵便,不时来田间照看。武婶之父原为军医,因而她略通医理,原先军属女眷便由她看诊。
我将成冲安顿在田舍,拜托武婶照料伤势,随后辞别霍文彦,匆匆赶去微尘苑与范九月接头。
微尘苑原由侍卫亲军看守,后几年皇帝态度松动,撤回禁军,转而由天宁观宫观司协调人手。静王不长住,山间野苑,除前院十来个仆役外,狗都不来,这队人不可谓不懈怠。我冒称范九月,一亮王府进出腰牌,便随意放行。
我一看这照常的松懈样,便知万事稳妥,大步直奔后院,推开院门,脚步顿住——自静斋内点灯,门口还杵个莫问!
我再转头看向真常居,亦点灯,想来范九月还在里头。可莫问就这么黑脸盯着,我也不好当面找她对口供。
哎……早知我就先去西虎堂,再回府探清虚实。这被逮个现行,怎一个尴尬了得?
也怪最近这一事接一事,爷再怎样聪明绝顶,也难免百密一疏。
我缩头缩脑走到自静斋门口,冲莫问咧嘴一笑,挨了个白眼。也亏得他稳重,换作不惹那烈货,怕是叉腰就骂个狗血淋头。
见莫问不理人,我只能小心翼翼敲门:“覃思?”
里头人也不理我。
我再唤两声,还不得回应,只好硬着头皮推门进去,正巧见江恒匆忙别过脸去。
“呃……渠修好了?”我轻掩房门,挠头问。
江恒依旧不答话,也不愿正眼瞧我。
我缩手缩脚走近,小心翼翼问:“几时回来的?用过膳没?”
“两日前。”江恒终于开口,声音微涩。
“哦。”我松一口气,笑呵呵道,“哎……你不在家,我实在闲得闹慌,前几日有趟镖,就——”
“樊宝珠。”江恒转过脸来,眸映灯光,几分摇曳。
我立时住嘴,听他冷笑一声:“至少一月前,你便已离京。”
神仙极少发怒,此事我确也办得不周,权衡再三,老实交代:“我离家两年,思乡情切嘛……正巧有趟镖,脑子一热跟着去,路上就已悔了。好覃思,你体谅体谅,饶我这一回?”
江恒又哂笑一声:“押镖?你若迫不及待,直说无妨。”
成冲那事还得求静王施恩,我可不敢得罪,努力满脸堆笑:“说好三年,决不食言。要不扣掉我回家这两月,翻倍加上?”
他倒是没再质问,只是面色冷峻,垂眸不语。
我嬉皮笑脸凑上前去,拽他衣袖求饶:“好覃思,别生我气。要不,我自罚抄三十遍《女诫》?五十遍也成。”
“樊宝……”江恒话到一半,忽而顿住,低头问,“手伤了?”
我连忙背过手:“走山道,叫树枝划上一下。不妨事。”
江恒依旧垂眸,我顺他视线看去,这才发现他正读《庄子》,书只翻到首页,昏昧灯影中,依稀可见“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一段话。
我从桌案上拾起拨子,挑亮灯芯,讨好玩笑:“本就爱看书,还不点亮些?也不怕变成叆叇不离手的老学究?那可不大方便,走路都得栽河沟里去。”
江恒迅速合上书页:“宝珠,你身加二等诰命,非比寻常宗妇。今后,切不可无旨离京,更不可私回边关。”
“下不为例嘛。覃思,有件事……”我刚端正神色,忽又暗想刚顺下他半分气,立时抛出这件难题,他定不答应,还是迂回为妥。
于是我又一变脸,笑嘻嘻道:“覃思,这回我亲去探望过崔景温,那小子聪明好学,我爹特许他去学堂读书。他亲哥都不记得捞他,你倒是行了桩大善,也给赤霄军挖出个人才来。人才难得啊,必得多挖才行。”
“嗯。”江恒淡漠应声。
我又分兵迂回,问:“回程路上我瞧见张通缉令,罪名是谋杀通判,这要是逮着,会怎样判?”
“视罪情而定,大抵会判处斩。”江恒答。
我循循探进,问:“要是有冤,是由刑部复审,还要大理寺出面?怎个章程?”
江恒正思忖,忽而错愕抬眸:“你又闯何等大祸?”
不多大个祸,顺路带回个通缉犯而已!
我瞧他这满目惊愕之色,暗悔这事捞得草率,以静王举步维艰的处境,多半是难平。
“不干我事!正巧遇见,好奇一问。”我匆忙撤兵,扭头摆手,“来回这一趟累死个人,我……我去洗澡,你安心看书吧。”
说罢我就跑出自静斋,又挨莫问一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