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几日静候回音,我街头巷尾瞎转悠,听到些风声,便依东京习俗,叫灶房做眠羊、卧鹿等小糕点,装在银盆中,用彩线缚上,上门拜访在家养胎的罗青顽。
这清瘦姑娘如今面颊浮肿,气色也不佳。我关切询问几句,借机问:“罗妹子,我听说年底北辽使节进京,是要加收岁币?”
罗青顽倦怠摇头:“不曾听闻。”
我纳闷:“街头巷尾都在传,罗伯父没跟你说?”
“外子让我安心养胎,勿要打听朝堂之事。”罗青顽轻抚微隆的小腹,“妇道人家,原也该安居内室,相夫教子。”
我讶然结舌:“你……你……读这样多书,怎能关在后院平白浪费?”
“如今我一心只在孩儿身上。为人母,纵使读些书,也只为教养儿女罢了。朝堂之事,自有男儿——”罗青顽忽地以帕掩口,干呕起来。
我忙拍她背顺气,她却越呕越厉害,亏得侍候在外间的侍女听见动静,奔进来捧上小盂。罗青顽呕了好一阵酸水,漱口净面,惨白着小脸对我致歉:“失礼了。拂菻残章家父尚在解译,还请樊淑人再候上些时日。”
“不妨事不妨事。本也是静王心血来潮看着玩的,译不出来就算了。你还是安心养胎吧。”我忙摆手。
辞别罗青顽出门,我甚为气闷:枉她曾祖父中过探花,怎能对家国之事漠不关心?这小儿到底是个甚东西?怎地塞进肚中,那样一个才高八斗的女状元,无端端连心志都变了?
想到此节,我更发恼,再看骑马跟在略后的敦石头,气冲冲用马鞭头子戳他熊腰:“你们这些爷们,平白长愣大副身板,就该拿来装孩子!”
憨石头挠头憨笑,不敢反驳。
回府后我又去清英斋问江恒。他凝眉不答,显见是早有耳闻。
我气得直跳:“又没打败仗,加哪门子岁币?欺人太甚!爷爷倒要看看是哪个辽子敢来勒索,爷就守在南熏门外,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宝珠……”江恒低声劝止。
我瞧他这模样,更是火冒三丈:“你不气?这是你家的天下,我都气疯了,你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建那些纺车有几个用?纺一堆丝绸赔岁币吗?你祖上也是卖军械的,要我说,横竖那纺车没法推行,你就该把铺子全卖了,都拿去开矿,制兵器!拓地八千里,坐收万国供,还愁没钱花?”
“宝珠……”江恒低头抿唇,半晌,才黯然道,“抱歉。”
他跟我道歉有几个用?我冲他发火有几个用?
我跺脚长叹,怒冲冲回卧云阁,取枪就想去杀贼。可卧云阁哪来贼给我杀?便是那辽贼也远在北境,我难不成还单枪匹马去复幽云,定七关?
手中无权,帐下无兵,又何得关宁?
我憋屈得像只笼中虎,只能举枪乱刺面前的绛云仙,刺得枝头枯叶簌簌掉尽。
侍弄花草的周佩佩惊得不敢作声,缩肩缩手躲老远。
西生听见动静,奔过来抱我胳膊:“宝珠姐,好好的树,你戳它做什么呀?”
“杏伤人,李养人,桃子树下埋死人!”我再戳一枪,“晦气!戳死它!”
“你……说反了。”西生嗫嚅相劝,“桃树是好的,李树……才埋死人。”
“我……”我气噎,瞪她一眼,“我偏说它埋死人,怎地?”
说罢我抽回胳膊,转身回屋,将枪“哐”一声往枪架上一放,怒气冲天踱回楼上,怄得晚膳都不曾用。
其后几日江恒都不来卧云阁。自从我上回醉酒晚归,他便再没留宿过,可好歹白日时常拜访,如今连面都不露,显见是怨我拿他撒气。
我自知理亏,又下不来台,好在霍文彦那边终有回音:小纸坊街有家武行合我要求,正欲转卖。
这家武行规模不大,统共十来个武师,东家亦是武师头子,名唤黄齐山,因家中行二,道儿上称黄二哥。前两年他押镖重伤右臂,再难使刀,加之已过不惑之年,故而武行日渐衰落。
黄家长兄早年因饥荒而亡,黄家尚有一小妹,带小儿寡居。黄三妹患有痨症,那小儿更有先天之疾,每日医药花费不小。黄齐山实是难以维继,无奈只能转卖这经营半辈子的营生。
我带范十月一同前往,霍文彦做中人,与黄齐山详谈。
“江三爷,老拙但有一事相求,便是这行中武师,这些年即便艰难,也仗义留助。还请三爷莫要驱逐,随便留他们一口生计就成。”黄齐山恳求。
我瞧这高瘦汉子为人稳重,又重情义,一口应下:“黄二哥义薄云天,行里的师傅也都是老手,自然留下。今后就委屈黄二哥做个二当家,让我这兄弟范十月管事。别看他年轻,功夫硬着呢,行事也干练。今后你们携手好好干,定能重振武行。”
这事我早计量好,武行记在范十月名下,我也不用真名,只做幕后东家,免有心人嚼舌根。
之后我又叮嘱黄齐山,带妹妹和外甥去王府医馆看病,账挂在我名下。黄齐山千恩万谢磕头,那帮前途未卜的武师自也十分感激。
这间武行原叫“勇虎堂”,我改一字为“西虎堂”,算作西虎帮东京分部,又将西街那十来个闲出屁的小子叫来,与武师一同编队操练,终觉得找到一件可为之事。
忙碌六七日,浮躁的心气儿刚平下去,空虚的西街大营竟出岔子:那两只猫儿被野狗追咬,身怀六甲的白玉儿暴毙街头,玄狸儿拖着半条伤腿回来。
我匆忙赶回西街,就听江怀玉低声啜泣,又见他怀中血淋淋的白猫,气得对缩在枝头舔伤的黑猫跺脚:“枉你是个公的,妻儿都护不住,还有脸回来?”
玄狸儿惊得怪叫一声,窜上屋顶不见了。
我又安抚江怀玉,正想把晦气的猫尸拿走,忽觉白玉儿肚中尚有动静,惊喜万分:“走,小子,去找李先生帮忙。”
说罢我就捧着猫尸,领江怀玉奔回王府西苑。万幸今日李润昌在府中,他虽为难,但禁不住我一阵求,勉为其难取来小剪,将白玉儿肚腹剖开,取出两只猫胎,一死一活。
江怀玉又哭又笑。我最烦小子动辄掉泪,可又想他境遇可怜,只好耐着性子再三安慰,再细细思量:西街尽是糙汉,怕是养不活这不足月的东西,还是带回后院,丢给丫头仔细养,养健壮了再逮去西街。
于是我小心翼翼捧这小肉团赶回卧云阁,吩咐西生将我每日喝的牛乳匀出来半碗,千万小心照看。接着我又忙不迭赶去西街,带江怀玉出城,在护城河畔的柳树下挖个小坑,安葬这一大一小死猫。
江怀玉抹泪哽咽:“我没用……谁都护不住……”
我愤愤拍他肩:“别哭。今后整片藩衍宅,不留一条活狗。”
“可……别的狗是无辜的。”江怀玉垂泪摇头,“我只要玄狸儿平安。”
“别管那黑的了!连妻儿都护不住,有什么用?你今后可不许学它!”我忍不住训斥。
江怀玉撇嘴咽泪,不敢再哭。
我无奈叹一声:“罢了,伤心就哭一场吧。哭过这场可不许再哭,男子汉大丈夫,成日水化的似的,我可不喜欢。”
江怀玉咬牙摇头,却再不肯哭了。
领这小子回宁平郡王府,回家已过晚膳时分,进卧云阁却见江恒坐在东暖阁,怀中抱一物,埋头不知在做什么。
他已好些天不来,我欣喜非常,又好奇他所为,悄声走近,讷然咋舌——这神仙,正用筷子沾牛乳,小心翼翼喂猫呢!
粉肉团子眼都没睁,在他怀中拱来拱去,吮咬筷子不肯撒嘴。他大约是担心硬筷磕坏乳牙,干脆放下筷子,用指头沾牛乳去喂。
“也不怕它咬你一口?”我皱眉。
沉迷喂奶的神仙这才发觉我在一旁,窘道:“不足月的小狸奴,不妨事。”
“这小玩意儿丢丫头养不就成?”我伸手就去抓猫,“脏兮兮的,快去净手,该用膳了。”
江恒竟然侧身略挡:“仔细些。”
呵。我这进出城的功夫,猫成他的了!
我懒得管,自去用膳,神仙耐心将幼猫安顿在西暖阁,才净手用膳,又叮嘱我:“坊间传闻,幼猫不可食牛乳,我让灶房温了一碗羊乳送来。今后切记小心喂养。”
“哪儿那么娇气?爱折腾你折腾去。”我不耐烦。
江恒不答话,慢条斯理喝汤。我心一软,支吾问:“好几日不来,今日……怎过来了?”
江恒垂眸看汤碗:“方才见你行色匆匆,便过问了一声。”
呃……方才我奔进奔出,压根没注意他。
“若觉叨扰,膳后我便回清英斋。”江恒低声道。
“冬夜冷,路上霜滑,别折腾了。”我夹个翡翠虾丸到他碗里,“哎……我就是狗脾气,怒气上头口不择言,你怎还较真了?”
江恒不答话,也不吃我的虾丸。我又讨好道:“武行张罗差不多了。我仔细想过,云骑桥那边多是妇孺,外城夜间又不太平,还是派三五个人常驻。别嫌少,武师可不是你那些豆芽伙计,以一敌五不成问题。只可惜王府侍卫不归咱管,要不直接调一队过去,保准万无一失。”
神仙还不答话,我又仔细挑块鱼腮肉夹过去:“好覃思,你那纺车宝贝,我放心里头的。咱日子过得难,外头那些事也不是你闹出的祸。满朝文武大臣,食朝廷俸禄,丢他们去操心吧。”
“抱歉……”江恒又涩声致歉。
“不赖你。我没本事生个男儿身,不然就该入伍为将,自去伏阙请命。”我笑嘻嘻求和,“我拿你撒气,实在是耍浑。听你念这么多经,性子一分没养好。也怪你,府里你是江大,偏老让我这江三,惯得我这霸王脾气越来越不像话,连西西都看不下去,说我好几回呢。”
江恒终被我逗得微笑,我又夹一片冬笋:“快吃吧江大,菜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