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头枕间不多时,迷迷糊糊听西生唤洗漱。我起身捂额问:“王爷呢?”
西生边绞帕子边抱怨:“回清英斋了。宝珠姐,你也……太不像话!这要是在家里,你和不三不四的人半夜喝酒,樊伯伯得打你棍子!我说句真心话,你又不是正室,也没个儿女傍身,真气到王爷不理你,今后怎么办啊?”
我不知如何解释,西生还唠叨不停:“要我说,青箬院送的东西不能用,咱自己得找方子。你都独宠一年多了,怎就没个动静呢?”
“打住。我有数。”我烦乱打断她,胡乱洗漱睡下。
今日酒喝得杂,后劲儿大,醉梦沉沉,似跌进一方墨砚。砚池中并非墨汁,而是温热浴汤,墨香袭人,水雾朦胧,漂满花瓣。花瓣似唇瓣,沾人一身花痕。
醉卧至次日巳时,我才昏昏醒来,仰躺着发怔,却记不起梦中情形,只好带着满身腻汗爬起来,胡乱冲个澡,早午膳囫囵用。
西生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我递张饼给她:“坐下吃,没外人。”
西生忙摆手:“我早间吃过,不饿。”
“那你这副表情盯我作甚?”我纳闷。
西生吞吞吐吐:“宝珠姐,你昨夜大摇大摆喝酒回来,又……闯祸了。晨间仁明殿传召,王爷说你卧病在床,自己进宫回话去了。”
我筷子一顿,暗想:也好,江仙儿最会顺坡下驴,借这机会说我顽劣不堪,退我回西北也好。
用过膳,仍旧昏倦,我四处转悠透气,闷头走着,不知不觉就走进空荡荡的伴鹤轩。
原先我还纳闷,府里各处馆阁取名,多少都有说头,为何独这伴鹤轩里半个鸟也没有。其后才得莫问解释:静王府原是一位故去宗亲的旧宅,略作修缮赐给江恒。伴鹤轩原是豢养珍禽的地方,江恒不玩这些个,也懒得改名。只那主君居所原本和四序堂相对应,取名三辰堂。江恒觉得三辰乃是日月星,有僭越之嫌,才改名守一堂,又将那原本叫做集贤斋的书房改名清英斋。
他……过得艰难,能从那场血雨腥风中幸存,已然不易。我但有风吹草动,中宫翌日便能得知。他但有不臣之嫌,消息恐怕即刻就送至御前。
世间多是骄奢淫逸的宗亲贵胄,他深居简出,所求不过是安度余生,我又在无端端期待什么?我无功无名,无兵无卒,又在絮叨叨怨怪什么?
伴鹤轩空空寂寂,深秋树寥寥落落,四方天里,一痕云疏疏淡淡。我这大老粗茕茕独坐回廊,不知怎地,竟想起一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来,又想到卧云阁那满院绛云仙,若是人去楼空,又热热切切开与谁人看?
正出神间,院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我扭头瞥见枯枝后半抹青袖,心陡然一紧。
“已然秋凉,酒后切勿见风。”神仙走近身畔,递来斗篷。
我接过斗篷抱在怀中,凝望赤色锦缎上的铁梗衰荷纹,埋头不语。
“宝珠,你虽武艺高强,可毕竟是女儿家,今后,还是勿要在外醉酒。”江恒好言相劝。
“没醉,场面上喝几杯就走了。”我想也不想就抵赖,又咬唇半晌,涩声问,“皇后娘娘,怎说?”
“无妨,母后只是略作过问,不必忧心。”江恒答。
略作过问?那他耽搁这样久才回?我三番五次无视纲常礼法,给他添不少麻烦,脾性再好也得厌烦。
两两沉默间,江恒走向另一侧回廊坐下,深思熟路良久,才道:“宝珠,你困于东京,明珠蒙尘,终日委屈憋闷,郁郁寡欢,皆是受我所累。只是世俗礼法压迫于人,我若放你归家,不论以何名义,终归使你声誉受损。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可好?”
“我几时说要着急走?”我抬头瞥他一眼。
江恒讶然,随即游开视线,望那枝上晴丝,又不禁回望我一眼,目光相触一瞬,又迅速弹开视线,再望那纤若无物的晴丝:“你昨日……”
“醉话你也当真?”我埋头嘟囔。
风吹秋叶声,似藏一声微不可闻的笑,我再抬头,却见他还在望那飘荡荡的蜘蛛丝,不禁皱眉:“午膳用了没?”
“不曾。”江恒答。
“‘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我都能背,《黄帝内经》读狗肚子里了?”我起身抖开斗篷披上,“卧云阁可没给你留饭,快叫莫问张罗去。”
江恒应好,与我并肩而行。我纠结一阵儿,忍不住叮嘱:“不是我嚼舌根,就昨夜所探,那月娘子可没存好心。斗米恩,担米仇,你留个心眼,别对谁都滥仁善。”
“嗯,我知晓。她也只是可怜人。”江恒答。
我皱眉:“总之今后有事商量着来,再瞒三瞒四的,我真恼你。”
“好。”江恒从善如流,又问,“宝珠,云大是何人?”
“呃……霍五一朋友,武学生。”我尴尬撇清,“我也不是非要跟霍五玩,就想请教云大武经而已。”
“唐家小子,又是何人?”江恒心平静气问。
我更没由来心虚:“就是……宁平郡王府唐恭人你知道吧?原先我两家认识,所以才想帮那母子一把。上回就听怀玉提过一嘴,随意听来一耳朵……哦,唐小子是唐恭人胞弟,所以怀玉才说起这事来。”
江恒略忖:“与你同岁,却升任营指挥,应是少年将才。”
“呃……是呢吧。我跟他不熟。我大哥也早当营指挥,就不知能几时能接老爹的班。胖子是不指望了,平白占个男儿身,娇气得很。也不知今后这新嫂嫂厉不厉害,严厉管管也好。”我絮絮叨叨将话题扯开。
所幸江恒没再追问,同行至卧云阁,与我辞别。
既消过食,我午憩稍许,又将范十月召来吩咐:“延庆观后巷有一处袁宅,你分几人日夜盯着,查查里头人有什么阴私往来没。还有,看看静王几时去,几时回。”
范十月领命而去,我闭门消停两日,江恒却邀约出门,去看布坊新建的水轮纺车。
一同骑行至云骑桥,管事来迎,唤他“七爷”,唤我“三爷”。我一阵暗爽,自觉占到便宜。
布坊已扩建至惠民河岸边,临河搭一座砖棚,外墙开洞。墙外架设一个丈余大的水轮,墙内则架有一较小的木轮。有机扩从洞中穿过,连接墙内外两轮。墙内木轮则不知以何种方式,与一架十二锭的纺车连接。随水流推动水轮,那纺车竟自行转动纱框,捻线纺麻。
此前在玄元山所见的短褐男子也在,江恒称其为“涂工”,另有两位绣娘在旁,三人与江恒行礼后,细报目前试用情形。
我听不大明白,只知这东西一日可纺麻五斤,只是时常卡线,稍有不慎便扯坏整尺布料。
我转悠一圈,透过墙洞查看墙外,见河道对面不时有路人好奇观望,但被砖墙遮挡,只能瞧见水轮,瞧不见内里洞天,望上几眼便失去兴致离去。
见江恒已问完话,我走过去,指那墙洞:“这洞开得有些大,十二三岁的小贼能钻进来,最好雇几个护院日夜站岗。”
“那便劳烦宝珠调遣人手?”江恒微笑。
“西街小子走好几个了,你可真会安排人。”我嗔笑斜他一眼。西街已走几人,又分几人去袁宅盯梢,若再分人看守布坊,我随身亲卫可不够,哪还能虎穴狼窝随意游走?
江恒只作玩笑,见我不答应,也不强求,又邀我去布坊小学堂。今日堂上不是女先生讲字,而是那涂工的小学徒,拿几个大小不一的小木轮,用皮绳套住,一边转动,一边讲解其中奥妙。
小儿哪来规矩可讲?见那木轮有趣,全拥过去争闹抢玩。小学徒也不过十二三岁,哪镇得住场?一堂课乌乌泱泱。
我攀在后窗检视,瞧得直皱眉,又问江恒:“你这布坊尽亏钱,为这纺车花费也不止百金,一日五斤粗麻,得织多久才能回本?”
“自然还需改进。”江恒略倚窗畔,畅谈所想,“中原水系不丰,水轮纺车宜在江淮大兴修建。再者,粗麻只为贫家所用,便是日产十万斤,也不过滞存于库,反折断布价,损麻农布工生计。但若能纺出丝绸,再开拓海贸,便可富万家百姓。”
经他这一说,我骤觉那奇形怪状的纺车宝贝起来,眼珠一转,附耳玩笑:“手里没把米,鸡都叫不来。到时江南布坊都是咱王府产业,富可敌国,嘿嘿……”
江恒眼神一黯:“此事,自不可由我得成。”
我不解。他沉默半晌,怅然道:“大兴丝绸业,必先改稻为桑。大梁不立田制、不抑兼并,自开国以来隐田不绝,咸平年田籍尚有耕地七百万顷,至宣和年已不足半数。熙元……虽行方田均税,可猾吏借青苗法强征于民,万户百姓坐家申逃,豪绅伪冒兼并,反成大害。田制不立,若改稻为桑,稍有不慎,便重蹈覆辙。如今四方之钱尽入中都,天下之财皆聚官绅,上溢下漏,生民重困,实经不起……随意变革。”
“那你折腾来折腾去,全白干?”我瞠目。
江恒苦笑:“兴许,可由他人得成吧。”
他人?紫毛小狮子啊?我看他不成。
江仙儿也天真,父待子刻薄寡恩,兄弟便亲密无间?那宁平郡王圣眷甚隆,不也只能声色犬马,沾不得半点政事?
“成吧,你这纺车金贵,可西街真分不出人手。”我耸耸眉,“要不这样,细碎生意我管不来,不如开家武行,雇请武师来替你看家护院。不用你出钱,我自掏腰包,也不记在王府名下,免有心人造谣生事。”
江恒尚在思量,我干脆敲定:“明日就办。话说前头,武行可是我私产,七爷记得结工钱啊。”
江恒无奈而笑,算作默许。
回府后,我计量一番,翌日又去醴泉坊拜访霍文彦。
花孔雀巳时还高卧不起,听手下汇报,匆匆穿衣出来客室。
我瞧他脸上半抹口脂,憋笑往自己颊上一指,霍文彦先是歪头不明所以,其后恍然大悟,忙往脸上一通乱擦。
“来得不巧啊。”我故意往内室斜一眼。
霍文彦不由得挪步遮挡,又讪讪挠头:“你向来不是午后才来?今日不去巡铺?”
“几个卖布卖药的铺子有甚可巡?今日有一事,特来拜托小侯爷帮忙呢。”我将开武行一事与他详说,叫他帮我打听打听,东京哪家武行底子干净,又经营艰难,有转卖之意。
霍文彦一口应下,又遮遮掩掩打听月娘子后续之事。我赖笑反问:“那宅子姓袁,干静王几个事?”
霍文彦语塞,半晌才阴阳怪气:“成,是爷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