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惧湿热,也没兴致打球,闷在府里成日听西生抱怨我又晒个黢黑,烦得胃口都减半。
神仙又提议去玄元山避暑。如今皇帝对他态度又缓,已不需再提前请旨,次日便轻装简行上山。
前回在微尘苑,我俩还谨慎试探,如今混得熟络,常作闲聊,甚至有客到访,我假借添茶倒水旁听,他也不避忌。
可我听得几回,来客尽是民间野士,拿些稀罕药方、百工图纸、残经典籍找韫椟居士打秋风。虽说居士家财万贯,可真金白银为何不拿去疏通上下,招买人心?
更有一回,一叫花子打扮的人,自称赵无极,只拿张粗陋海图,在自静斋滔滔不绝吹嘘半日,江恒细心听来,又赐百金。
叫花子留下海图,欢天喜地捧金而去。
我对舆图深感兴趣,凑过去与江恒同看,又问:“市舶司与大食、波斯贸易往来,都是出泉州往南,他怎还想往东?东过扶桑那穷乡僻壤,不就是一片汪洋?他随意画个圈,你便信那是蓬莱仙境?”
“世间何来仙境?只是……”江恒望图深思,“许久之前,有位拂菻学士于资善堂讲学,提及拂菻先贤曾作图推演,这四海九州,兴许……”
江恒似不知如何解释,思忖片刻,捧起海图,将左右两端反卷相连:“兴许,并非天圆地方,而是天地皆圆。”
我呆半晌才领会他所言,挠头问:“你是说,他往东找不见蓬莱,反而能到大食?”
江恒犹豫点头。
“你书读魔怔了?”我瞠目比划,“马球,没打过?这要是个圆,得有一半人掉下去。”
江恒无可辩驳,暗窘放平图纸,找补道:“他既有心探海,姑且一试吧。若能开辟航道,回报岂止万金?”
我摇头出门,只觉这神仙与其苦读歪书,倒不如虔心抄经,拿去与那痴迷道教的皇帝讨欢喜,真真儿做个以一博万的生意。
我自去练枪,江恒一头扎进常寂轩,连膳食都误过。我好奇前去一观,见满桌零散残篇,纸上又是方又是圆,斜线乱画,写满鬼画符般的字迹,不像是军阵图,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我问。
江恒讶然抬头,又指那图上圆道:“偶得几章算学残篇。那位拂菻先贤推演地圆周长八万里,拂菻人精于算学,既能算出,想来必有其理。”
“你懂拂菻语?”我大奇。
江恒摇头:“那位拂菻学士只讲学三日,便离京游历。”
“看不懂还看?用膳用膳,饭菜都凉了。”我催他不动,转念一想,“我有位相熟的妹子,通外邦语,要不你得空誊个抄本,我拿去与她看看?”
江恒略讶,我挑眉炫耀:“还不兴我有个交际?先用膳。”
说罢我当先一步,刚跨出门槛,忽听他唤:“宝珠,近日观你习武,是否枪不趁手?”
这倒是。原先我个儿矮,明老爷子才特制短/枪,如今我已高五尺三有余,枪自然就不太趁手。
“不如加长两尺,枪身分作三节,以铰链相接?如此一来,用长用短,皆可自如。”江恒商问,“前日造访的蒋先生精于机巧锻造,我可托他为你改制。”
呵,这江仙儿,不收好处便想不起这桩?不仗义。
“加三尺。说不准还长个儿呢。”我挥手。
其后我俩各自请托朋友帮忙。我无枪可使,他那柄竹剑舞来太轻,邀他互搏,他又忌讳我手出“杀”招,不论如何都不肯,多半时间依旧是望山、烹茶、读书,无趣得紧。
一日他在常寂轩烹茶读书,我百无聊赖,坐过去蹭两杯,突发奇想问:“覃思,你成日读书悟道,这‘道’到底是个什么,与我讲讲?”
江恒思忖片刻:“夫道者,所以反本复始。”
“义者,所以行事立功。”我脱口便接。
“谋者,所以违害就利。”我俩异口同声。
我讶然而喜:“你还读《吴子》?”
“闲来无事,百家典籍,略读一二。”江恒自谦。
说起兵法,我自来兴致:“比起《孙子》,我倒更爱读《吴子》。《孙子》尽教人不战,《吴子》却教人战,唯一点不好,便是前头两章尽说空道理,如这句‘夫道者,所以反本复始’,还有其后‘圣人绥之以道’,说来说去,还是没说‘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江恒蹙眉饮茶,似在深思如何与我这大老粗详解,良久,忽有所得,慢条斯理道:“道便是——饿了想吃,吃饱犯困。”
我险些被茶呛住。江恒含笑道:“万事万物,皆有天性,因物之然,因人之情,因循为用,即为天道。”
这我可不认同。如胖子那般,生性就懒,依他天性,恐一辈子荒废,又谈何入伍?全军将士,也各有其心,若遵照每人天性,号令都不能齐,又谈何杀敌制胜?
《吴子》所言之“道”,必然不是神仙这解法,可到底怎么解,我也说不明白。
论道论不出所以然,其后依旧看书的看书,习武的习武,山中清幽闲静,时日一晃便至六月,拂菻残章尚未解出,枪先改制送回。
我挥刺试耍,果然趁手,再将铰链拧开,枪作三节,又成一样兵器。神仙巧思当真妙极!
我欢喜非常,正待耍一套花枪作酬谢,莫问却匆匆赶来,与江恒耳语,他面色骤沉,让我自便,立刻随莫问离去。
我耳尖,依稀又听见声“月娘子”,立在原地,骤然不悦,猛一顿枪,空山寂寂,脆声回响。
这股莫名气无处可发,我在微尘苑候过小半月,神仙依旧未归。是以我将范九月召来,让她探查究竟。
三日后,范九月回禀惊天大事:贬为庶人的越王在福州病逝。消息传回京都后,幽居府中的庸王疯病发作,披头散发奔至宣德门前,声嘶力竭指天泣骂。其后禁军将庸王押回府邸,次日却传出他醉酒落水的噩耗。皇帝骤失二子,罢朝十日,京都人心纷乱。
越王?难不成我屡次偷听见的“月”,实是“越”?那主仆俩暗有谋划,特用“越娘子”代称越王?
可废太子谋反一案,据传是齐、越二王捣鬼,江恒既与太子亲近,又为何与越王有所关联?
我琢磨不出缘由,正犹豫是否该回府,当夜江恒却归来,悄默声儿在妄心亭望山饮酒。
照理说,他前头几个兄长皆亡,如今可算熬成嫡长子,可谓天赐良机。我实不能领悟他为何颓丧哀愁。
探头观望几回,我有些忧心,走过去陪饮一杯,问:“覃思,你与越王、庸王关系好?”
江恒凝望杯中月,涩声道:“物伤其类罢了。”
物伤其类能喝成这样?
“我……敬佩五哥。若是当年,我也敢去宣德门前痛骂一场……”江恒举杯敬月,一饮而尽。
“你要去骂,如今可就没命了。”我暗将酒壶收在手中,试探问,“太子谋逆,齐王夺门,你这几个哥到底怎回事?”
“二哥从未谋逆!”江恒骤然驳斥,止声良久,才低声诉说,“熙元改制,确有所失当,青苗之法始谓利民,却肥奸吏而损贫家。可令行有失,又岂是一人一相之过?既明得失,纠偏改进便是,又何至于全数废止?二哥心忧国民,即便有所顶撞,也只是政见之争。亲生父子,岂会因此生谋逆之心?分明是他……沉溺酒色,骤然病危,二哥身为太子,身系河山,才……临危受天命。”
呃……照这意思,皇帝还未死,废太子就着急登基,这不算谋逆?
江恒欲捞酒壶,发现在我手中,竟伸手抢过,自斟一杯,仰头饮尽,又恨道:“只可恨走漏风声,内殿直李昉殿前阻拦,二哥犹疑不忍,才……哼,若非如此,李妃岂能得今日风光?”
李妃正是相王生母,李昉是李妃堂兄,现已升任殿前司都指挥。相王如今的圣宠,根源竟在此节?
我再瞧醉眼微红的江恒,满腹惊诧。他平日闭门念经、清心寡欲,待人温和、宽仁退让,可芯儿里竟是个逆子?只怕当年他在太子位上,压根不会犹疑不忍,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成功便成仁。
如此一想,我鬼使神差摸他衣袖,再三确认眼前这神仙不是小鬼所化,心中忽生出莫名的欢喜。
江恒疑我所为,蹙眉看来。我讪讪收手,又问:“后来呢?”
江恒扶额,冷静片刻:“其后父皇病愈,幽禁二哥,杜俊升任左相,大哥与其联手迫害新党,又进谗言,蛊惑父皇赐死二哥。”
杜俊于天圣元年至三年任相,后罢免出朝。这奸相正是给边军发空券的罪魁祸首,我自无好感,皱眉不解:“齐王一党作恶多端,你还可怜他们做甚?”
江恒斟酒又饮,沉默良久,眼含讥笑:“先皇后乃先太后侄女,本不为父皇所喜,她们相继崩逝,二哥亦受冷待,大哥原就觊觎太子位。二哥赐死后,他自以为得偿所愿,与四哥、杜俊结党,又提拔杜俊门生朱易知为右相,把持朝纲。谁曾想朱易知柔佞媚上,深得父皇宠信,察觉父皇对旧事暗生悔意,便再三进言,称大哥不孝不悌,蛊惑圣心,挑唆父子相残,更以准太子自居,占据龙脉兴建私宅,包藏祸心。父皇听信其言,对大哥渐感厌恶,屡于朝堂痛骂斥责,公然诘问‘逆子欲何为’。大哥惶恐,与四哥商议遁走南渡,四哥游移不定,大哥夺门遁逃,为禁军拦截。其后大哥赐死,四哥流放,而五哥,仅因与四哥一母同胞,亦受牵连问责,惊惧失心而疯……”
江恒说完,望天叹笑,满是悲凉。
我亦唏嘘,明白神仙为何“物伤其类”。真不知这皇帝到底是多疑还是轻信,怎地尽出昏招?如此家翁,又怎能不叫儿女寒心?
“那你又怎么……牵扯进去?”我试探问。
江恒只饮酒,不答。
我将酒壶拖过来:“成日养生,这会子又滥饮起来?”
江恒倒没与我红脸,缓缓趴在桌上,头枕双臂,如玉山倾颓。
我轻叹一声:“冷风口里喝冷酒,仔细明日头疼,早睡吧。”
“宝珠,如今我无人问津,从前亦然……”江恒黯然垂眸,幽声轻语,“二哥结有庐云诗社,往来皆鸿儒,是……她邀我入社,我才得人看重,乃至青苗算法,亦能参与其中。青苗法固然有误,可误在幸进失察,误在……君与士大夫治天下,误在……家天下之根源。当初,是有错,可何至于将罪过推到变法锐臣身上?又何至于将崔氏满门男丁抄斩,女眷罚没教坊司?骄阳般的女儿家,生生被折辱到只欲求死,我……于心不忍,携她出逃,可途中,却……出意外。”
我愕然:私奔确有其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风轻云淡的神仙,竟也如此年少轻狂过?
见他这哀伤醉态,我心中莫名不爽,低头抠酒壶,强找话安慰:“呃……事都过了,你往好里想。你跟太子关系好,又为新法出过力,圣上说不准疑你协同造反。你闹这一出,他反倒当你没长脑,为个娘们发癫狂,只罚你上山修道,爵都没褫,也算死地求生。”
我话还未尽,眼角余光似见江恒睨来一眼。我再抬眼看去,他却又醉眼朦胧,垂眸望桌。
沉默良久,我叹一声:“喝趴了?我叫莫问伺候你歇息?”
江恒撑起胳膊,倦怠揉眉:“无妨,醉只五分。早些安置吧。”
说罢他便起身往回,缓步下台阶。我忙跟去,防他跌倒,小心送至自静斋,江恒道一声:“多谢。”
“真不用叫莫问?”我问。
江恒摇头,自回房去。
我回真常居,刚收拾睡下,忽一转念:五分醉?不妙。他若不醉,定不会吐露真言。可又没喝懵,待他酒醒,恐怕会觉那些大逆不道之言,叫我听去不妥。
哎……方才就该愣灌他两坛,彻底灌懵才好。
翌日,江恒醉卧至晌午,我截下莫问的醒酒汤送去,借机察言观色,又找话头:“覃思,前几日罗妹子传话,说拂菻残章是讲一门叫‘图算’的高深学问,罗郎中不通图算,恐怕译不准。要不等年底各国使节进京,再托他找拂菻人来译?”
“劳你费心。”江恒倦然扶额。
“别人都读四书五经,你怎像个账房先生读算学?”我试探问,“你当年才十一二三,竟能琢磨出青苗算法,天才啊!”
江恒微闭双目,轻揉眉心:“非我之功,只略提建议,多也未被采纳。”
照他这反应,必然全记得昨夜醉言。
“覃思……”我谨慎试探,“昨夜那些,我能听得?”
江恒缓睁倦目:“指天结盟,无可不谈。醉酒失态,满腹牢骚,见笑了。”
我松一口气,笑拍他肩:“异姓兄弟,哪里不痛快,随时来约酒,樊三奉陪到底!”
这不显山不露水的神仙,脑子里藏不少离经叛道的怪东西,爷爷非得借酒全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