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场大捷,之后便该给陈天水送行。我思量几日,将风火轮交托给他。
陈天水大惊:“这马是你打小养的,来京时千般万般舍不得,怎又不要了?”
我故作潇洒:“那些个王公贵族,爷骑驴都能打他个落花流水。军马盛年就这几岁,拿来打球实属荒废。胖子既入马军,缺匹好马,你小子给我好生照料,带回去给他吧。”
陈天水失落应声,我笑拍他肩:“怎地?还想要爷的风火轮?你入弓兵营,要这样好的马做甚?”
陈天水尴尬应是,我将此前定制的犀皮护具送他,与敦石头一道送行至城外,喝过饯行酒,陈天水背上大小包药材,不舍离去。
那药材是为老爹特备。他腰背有旧伤,总隐隐作痛,因而才喜负手叉腰,倒叫我学了去。我原想叫神仙开方子,他又推脱给李润昌,并让我随意取用医馆药材。
真是奇也怪哉。他分明懂医,平日也自诊用药,不知为何从不与人看诊,且每回我一提,他就有些恍然失态。
罢了,李先生是神医高徒,一方难求,我何必赖这半灌水的王爷求医?
其后不久,昭庆公主又送帖约球,不知是否因有所顾忌,只请我,没请江恒。我从王府马厩挑一匹黑马,取名“黑旋风”,霸道私占,便撇下神仙自去玩耍。
昭庆公主年二十有四,齐驸马只荫补个虚衔,夫妻俩皆是随性人,膝下无子,每日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今日罗青顽也在,她央求昭庆公主出面,将唐贞儿与江怀玉请来。
我邀唐贞儿同玩,她推脱不过,可只打过一筹,便有些面白气喘,再三致歉退场,与江怀玉静坐阁廊观战。
战完三筹,我借口喝茶歇息,坐过去询问:“贞儿姐,怎老瞧你身子不大好?”
唐贞儿涩笑:“生怀玉时吃过些苦头,落下病根。”
哎……生子就是万恶之源,昭庆公主与唐贞儿同岁,未曾生育,活得恣意逍遥,瞧着还似二八妙龄。今日她闹着要学我骑马打球,驸马殷勤保护,夫妻恩爱嬉闹,我这糙汉都免不了嫉妒。
我打量安静不语的江怀玉,问:“小怀玉好高,今年几岁?”
江怀玉目光闪躲,低头不答。唐贞儿答:“已过幼学之年。”
我大惊:十岁?那唐贞儿岂非十四就生子?身子能好才怪!唐德勋简直混账,硬生生将亲侄女一生折断!这样个道德败坏的老匹夫,竟能做戍边大将,朝廷当真用人不淑!
我正愤懑不平,唐贞儿却温言细语嘱咐:“怀玉,你还未谢过樊淑人救命之恩。”
江怀玉忐忑起身行礼:“谢樊……淑人救命大恩。”
前回事态紧急,我没顾得上细看,此刻观他虽还未脱稚气,却可见俊秀端方,身板也正,便叫他坐下,对唐贞儿打趣:“这小子随你,个儿高,眉眼也好。”
唐贞儿赧然一笑:“他倒更像他舅舅。”
舅舅?唐远?
我细看江怀玉,可愣想不起唐远幼时的模样,只依稀记得他狼狈滚下土坡,额上划一道血口,哭得满脸通红。
唐贞儿忽觉说错话,尴尬低头。
我挠额尬笑:“老黄历过就过了。咱俩家爹拜过把子,就是一家。他要是在巨阙关待不痛快,我和老爹说一声,想法子调他过去。”
唐贞儿摇头:“四郎性子拧,想自己博军功。”
我又疑:四郎?他家不统共一儿一女?
唐贞儿见我困惑,又解释:“家父与三叔早逝,堂兄弟姊妹都养在大伯膝下。”
我了然:“成,他有志气,是好事,只别一根筋就成。总之有事我能帮就帮,你在府上过不舒坦,我就常邀你来玩。静王是个随和人,平日就在书房念经,碍不着咱。”
唐贞儿摇头:“静王……也难,不必为我开罪郡王妃。这些年,再怎样……也照样过来。”
我正心中暗叹,昭庆公主在场下喊:“女将军,可别躲懒!”
我忙应一声,哄着昭庆打过三筹,趁她高兴,商量道:“六公主,唐恭人是我旧相识,下回还能邀她来不?”
昭庆笑指罗青顽:“她是哪方大人物,你两个争着请她?”
罗青顽谨慎答:“表姐身子不大好,妾斗胆借公主的光,邀她散心。还请公主成全。”
昭庆望一眼缩坐阁廊一角的母子,对我笑道:“只要樊淑人打得用心,我便邀她来。”
“但听公主调遣!”我拱手。哄娘们嘛,只要不叫静王出面得罪人,哄一哄也不掉肉。
其后散场,我顺道与唐贞儿同回藩衍宅,行至小纸坊街,唐贞儿请车夫停下,江怀玉缩着肩膀下车,往街旁小巷行去。
我好奇下马,跟去问:“小子,这是要做甚?”
江怀玉声小如蚊:“买一些……猫食。”
“猫食还有卖的?”我讶然。
江怀玉一指巷内,我撩开帷帽,顺方向瞧去,是一家窄面铺子,店招书“爱狸轩”。我随他进店,又长好一番见识。
这东京人,养个猫都这样讲究?
店内不光笼养各色狸猫,还陈列鱼干、肉条等猫食,另有彩羽吊绳、毛毡耗子、响铃球等五花八门的玩意儿。还有只白玉狮子猫,正舒服趴在锦缎窝中,任由店小二梳剪毛发,瞧那神情姿态,简直比贵夫人使唤丫鬟梳妆还自在。
江怀玉自进得店中,一身拘谨便似松绑,蹲在地上逗笼中一只玄狸猫。
我也蹲下去问:“这样喜欢猫啊?”
“嗯。”江怀玉低低应一声。
“送你一只。瞧哪只顺眼?”我问。
江怀玉摇头。
我想起上回在郡王府,他好似正因喂猫被江怀庆刁难,又问:“那回落水,他们回头刁难你没?”
江怀玉神情一滞,微缩肩膀。
我瞧他这唯唯诺诺的可怜相,实在气闷,拍他肩道:“我买两只放静王府,你得空想来玩便来。”
江怀玉被我一拍,惊得颤缩,后才领会我意图,难以置信转过头来,双眸由黯转亮:“真的?”
“樊爷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拍胸道。
江怀玉神色古怪,半晌,才支吾道:“谢……樊爷爷。”
我哈哈大笑:“你喊爷爷做甚?我长你不了几岁,喊我三哥吧。”
江怀玉更觉奇怪,皱眉小心问:“可……你是女子,只能称姐姐,不能称哥哥。”
“称呼而已。只要打得服人,让他叫天王老子都成。”我豪迈挥手,“随意挑!三哥不差钱。”
江怀玉再三探看我神色,确认并非玩笑,才小心翼翼指向玄猫,又问:“一只太孤单,还能……再挑一只吗?”
“挑。全包都成!”我爽快应。
江怀玉细看一圈,指白猫问:“这只,可以吗?”
“成。”我拎起笼子,“猫食玩具我不懂,你挑。”
江怀玉受宠若惊,谨慎挑拣几样。付账后我俩一人拎一笼,正往巷外走,忽听他细声问:“我能叫你……樊姐姐吗?”
罢了,西生也唤宝珠姐,俩小家伙,称姐便称姐吧。
我勉强答应。回到车旁,江怀玉满眼喜色立时沉没,与那候得不甚耐烦的马夫小心致歉,回望我几眼,才钻进车内。
我将笼子交予随从,骑马与车并行,至静王府,道别母子二人,正待拎猫进门,忽又一想:江怀玉毕竟不是几岁小儿,出入后院终归不便,不如养在西街,万事自在。
于是我去往西街,再看一圈小子——飞云马不在,这娇气玩意儿给谁养都不放心,只能托付给范十月。
主帅有令,这沉默干练的斥候无从拒绝,捧着彩鸡毛、花耗子、金铃铛,与那两只猫儿六眼相对,神情凝重得好似领下个万军丛中刺杀敌将的苦差。
自西角门回卧云阁,江恒已在东暖阁读书相候,我这才想起今日该他“侍寝”,上前尴尬招呼声“覃思”,总觉这俩字含在嘴里粘牙,难以脱口。
依我说,不如喊“江七”“樊三”,多痛快,偏这斯文人嫌有辱斯文。
“今日玩得可尽兴?”江恒放下书问。
“尽做陪练。”我摇头笑叹,忽想起一节,仔细瞄他眉眼,“哎?你和卫王、相王长相不似,倒似乎和昭庆公主有些说不清的似。”
江恒略微发怔,捧书垂眸:“我二人生母肖似,故而有些神似吧。”
照这一说,江仙儿应是更像陈婕妤。也不知那到底是何等美人,能生下这样好看的儿子。只可惜昭庆生母也早逝,两位美人我都无缘得见。
除长女寿庆外,昭庆在公主中最得宠,皇帝怜她无娘无后,甚为纵容,由她出面替我办事得罪人,实乃损招也。
樊宝珠,你泡在东京大染缸,学坏可真快!
我憋着坏直乐,江恒探问缘由,我只高深莫测不言。
其后隔三差五江恒便应诺陪我去玉津园,他极少下场,多在轩舍读书,任我与人打球,若遇昭庆邀约,他便回避。
我借机教江怀玉打球,回府又带他看猫。这总是拘谨不安的小子只与猫相处才放松,又与那黑猫取名“玄狸儿”,白猫取名“白玉儿”,每次临别,比女儿家出嫁还依依不舍。那可怜相瞧得我想笑,又不好笑出来。
其间球场偶遇霍文彦,他花重金置办宝驹,我又失风火轮,此消彼长,勉强打个平局。
这厮扬眉吐气:“爷就说是你马占便宜,这回服不?”
我白他一眼:“平局而已,至于么?要不给你找面锣来,扎上红花,绕城吆喝一圈?”
这话可把花孔雀得罪狠了,其后专指我场子挑,偶尔江恒观战他都毫不避忌,只一心想将我打服。那越挫越勇的架势,倒叫我想起原先与碧眼狮的宿敌之战。
有一回我忍不住提醒他:“霍五,你老跟我打球,卫王没意见?”
“卫王?跟他不熟。”霍文彦不以为意。
“那你上回替他出战?”我纳闷。
“卫王府王淑人是我嫂子闺中密友。我拿她帖子入园,总得还个人情。”霍文彦答。
我更纳闷:“既有这层关系,你还不去攀高枝?”
“卫王有甚高枝可攀?”霍文彦嗤笑,“老来爱幺儿,明眼人都知静、卫两王加起来也不当相王,更何况许王在后,谁知过两年能否后来居上?那两位不早就看破谜底,逍遥快活去了?”
这皇帝……民间老头爱幺儿便罢,天下之主,难道不该择贤而立?神仙心性沉静、博学多识,怎地不比那没长心眼的紫毛小狮子强?
我忍不住望一眼轩舍方向,暗替江恒不平。
再其后,时节入夏,烈日炎炎,昭庆与驸马去往京郊别苑避暑,花孔雀也钻回勾栏瓦舍,过起昼伏夜出的荒唐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