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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赤马游龙舞 飒沓如虹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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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文彦带队从球场边经过,着一身印金宝蓝缎骑装,头簪粉花,脚踏朱靴,花孔雀似的招摇。

见我回头,他轻佻一笑:“哟,还会打马球呢?”

我举杖如枪,指他道:“怎地,可敢一战?”

他饶有兴趣打量我这帮人,漫不经心应战:“输了可不兴哭啊。”

“少废话,五对五?”我问。

练兵先结伍法,后练十伍,再练百伍,其后方成大阵。是以我练小子,也是以五为数,早配合得默契无间。

今日飞云马不在,夜光虎亲带熊、鹰二将,再加俩小子策应,足矣。姓霍的纨绔敢跟我对五五,那便打到他叫爷爷。

霍文彦应战,自随行人中挑出四人。我略一观,只二人值得提防。一人身高臂舒,形似瘦猿,行止干练,眉长目利,绝不像纨绔,倒更像将官。另一人身形悍壮,豹眼环突,瞧着便不似善茬。

我俩再各挑一人举旗计球,其后便掷球开局。

姓霍的轻敌自娇,大约是想让半球,不曾动作。那我不客气,带球便绕,待他反应过来,敦石头、陈天水已横插阻拦,风火轮一骑绝尘,我挥杖便进一球。

霍文彦这才认真起来,与我用相似战术,他为主帅,那高、壮二人为副将,余下二人策应。只是他这一队配合不足,全靠那高个儿兜底,霍文彦只管拦我冲杀,陈天水、敦石头竟被那高个儿一人耗住。剩下那豹眼贼便可以三拦二,小子挡不太住。

妈的,爷打赌那高个儿的定是将官!

亏得霍文彦贪功好胜,揽球不放,不叫高个儿出头。他差半招,我尚有余力纵横穿杀,与小子们相互接应。

战局正酣,我领先二球,正截球突击,忽听陈天水急喊:“三爷,身后!”

我立时回头,见豹眼贼紧咬在后,高举球杖,意图不明。

我想也不想,伏身回杖,旋腰便刺,同时有一物自斜方呼啸而至,又听霍文彦暴喝:“云二,你他妈对个娘们下黑手?”

话音还未落,那呼啸之物便击在豹眼贼高举的球杖上,二杖相继落地。我也顺手一杖将豹眼贼撂下马去。

“狗贼,敢害我三哥!”敦石头策马奔来,怒气汹汹护在身前。

霍文彦亦空手打马奔来,见那豹眼贼踉跄爬起,抬脚便往他头上踹:“还嫌爷替你收的烂摊子不够多?跪着,给这位娘子磕头赔罪!”

豹眼贼涨红脸,戾目咬牙,跪下磕头:“对不住!”

高个儿也骑马赶来,下马对霍文彦赔礼:“五郎,实在对不住,这小子性情急躁,是我约束不力。”

霍文彦厌烦挥手:“带他滚。成日惹是生非,要不是看你面儿上,早叫他滚回江宁。”

高个儿讪讪携豹眼贼离去。霍文彦对我拱手:“对不住,这狗东西人蠢手黑,不该叫他上场。”

我瞧他也算爽快人,摆手道:“不妨事,马上还没人能害着我。”

“那一记回马枪的确厉害。”霍文彦心服口服,“这几位兄弟也不赖。哪军的?”

“赤霄军。”我傲然答。

霍文彦略思,恍然大悟:“你是静王府那个?”

我讶然问:“你知道我?”

霍文彦大笑:“你枪挑醋缸,京城谁人不知?”

我立时汗颜,又不知从何解释。

“球打得不错。过几日寿庆公主攒局,来不?”霍文彦问。

我挑眉揶揄:“怎地,今日还没领教够?”

霍文彦大窘找补:“爷是手下留情。况且你这马也太占便宜,秦马肩高蹄薄,最适短途奔袭。你这一匹骨匀肌健、胸丰臀齐、踏步如飞,放黑市百金不止。静王也当真舍得。”

“谁说是他送?”我傲然道,“爷打小养的驹子,千金都换不来。”

霍文彦皱眉道:“一个小娘子,张口闭口称‘爷’做甚?”

“你管我?”我轻哼一声,“过几日我要来,你可别输得太难看。”

“嗬。届时再好生领教!”霍文彦拱手辞别,打马而去。

其后我又带小子集训半日,畅快出身汗,回府洗过澡,脑子静下来,忙去清英斋汇报今日所遇。

“今日虽有冲突,但姓霍的爽快,不算得罪人。只不知他怎地三番五次进得玉津园,背后有人?”我问。

江恒略一思量:“卫王府王淑人是江宁人士,兴许与勇毅侯府有些交情。”

“卫王?”我懊恼一叹,“原还想约他打球,看来是不能了。”

江恒蹙眉片刻,问:“为何?”

这还用问?董元奎是卫王生母董嫔的远亲,樊、董两家原本就不对付。况且卫王和江恒素日无交情,自然不能是盟友,我哪敢跟卫王一系玩到一处?

“哎,王爷。”我挑眉凑近,低声问,“卫王,是个怎样人?你俩关系好不?”

“九弟才华横溢,书画双绝,天纵之妙。父皇甚爱其才,特许他于翰林图画院任意往来。”江恒答。

呃……这些个皇子,作画的作画,念经的念经,饱食民脂民膏却尽不干正事。

“那你俩关系好不?”我追问。

“血脉至亲,自然兄友弟恭。”江恒暗含苦笑,转眸向别处,又叮嘱,“春夜尚寒,湿发见风易引风疾。淑人豪爽不羁,还应保重身体。”

我这才注意到发梢滴水,已沾湿他衣袖,忙后退一步。

江恒又道:“圣恩浩荡,玉津园既为宗亲开设,踏青闲游,只不逾矩,但去无妨。”

神仙向来含蓄,话只说七分。我认识他近一年,大概也摸清路数,知他是默许我约人打球,只别闹出事端,他便作不知。

就算闹出祸端,多半他也要费心巴力替我顶锅。仗义!

“成。我好好练,给咱静王府拔个头筹!”我欢快应一声,又风风火火赶回卧云阁。

西生已烧好炭盆等我烘发,又不住抱怨:“宝珠姐,你才见着白,这日日出去晒,又黑回去啦!”

“黑又怎样?黑着精神。”我不以为意,又闻到桂花头油的味道,不禁回想起方才靠近神仙说话,怎地……闻着香呢?

神仙平日不点香,屋内并无檀香气,那气味闻着像墨,又带一丝说不出的甜。是满屋书香,还是他……身上香?

樊宝珠,快打住,别乱想!

翌日我正待练球,玉津园却暂且闭园——皇帝临时起意,携相王去西园看百兽戏。只为半日表演,前后倒耽搁十来日,寿庆公主的球局也只得后延至三月底。

这便不妙:月底正逢我信期。

磨刀霍霍近一月,可不能为个狗屁月信给耽搁了!

于是我偷偷让范九月去药铺,抓几副延后信期的汤药。偏这神仙长狗鼻子,“侍寝”时闻到残存药味,问:“樊淑人可是身有不适?”

“没。今日用药膳炖羊架呢。”我顺嘴扯谎。

江恒细辨药味,忽有所悟,耳根微红,欲言又止半晌,才问:“你可是……月底有所不便?”

失算!这神仙懂医,平日又心细,还有方娘这心腹长驻卧云阁,我信期在哪日,他留心便能推算出来。

我正待否认,他却尴尬措目:“既如此,请帖婉拒便好。”

“那怎么成?我……我吃几副药就成,不妨事!”我红着脸反驳。

江恒耳根更红,蹙眉道:“胡闹。”

“不是……那个……”我挠头语无伦次。跟个大老爷们讨论信期,这算什么事?

“万事……身体要紧,不可胡闹。”江恒窘然坚持。

“我有数,不用你管!”我急急争辩,“这……这东西就是个白误事的,何值得专为它娇养起来?今后要是行军作战,难道敌军还等我过完信期再来?”

“这并非战时。只一场马球,今后再去便是。”江恒依然否决。

“不成!我说不成就不成!”我急得跳起来,“我诗作不来,弓猎也丟好大个脸,只盼马球露一回真本事。你不叫我去,是叫满城人笑我是个只知拔枪吃醋的后院妒妇吗?”

江恒沉默不答,我更急,拽他衣袖恳求:“王爷,这回不一样!寿庆公主专请宗亲,相王也去。要是圣上想去瞧一眼,我漂亮赢一场,不是给咱静王府长脸?万一他一高兴,赏你个差事,总比每日关门念经好啊!你大好年华,就甘心这样荒废?”

“你……不必如此。”江恒低头望袖,“我罪无可恕,理应静思己过。”

我气到失语,愤而掷开衣袖:“你管我不了!就算八百禁军守在门口,我只要想去,便是翻墙钻洞也要去!”

江恒望我一眼,又措目深思,轻叹道:“罢了,只此一回。药方先予我一看。”

我奔去二楼取来药方,他略一观,蹙眉道:“尽是虎狼药。明日让李先生与你重开一副。”

他所称李先生是薛神医的弟子。薛神医已离京云游,这位李润昌先生作幕僚暂留在王府西苑。

“你开不就成?何必劳烦别人?”我纳闷。

江恒手指微缩,捏皱药方,半晌,绷紧唇角道:“我……不通医理。”

唬鬼呢?他不通医理,那我还不会用枪呢!

罢了,大概他是觉得与我探讨女子私密,大有不便,才胡乱推脱。

“早些安置。今日……我先回去。”江恒放下药方,似有些魂不附体,匆忙离开。

我讶然目送,闹不明白这向来风轻云淡的神仙,这忽然间到底怎么回事。

好在翌日偶遇时,他已神色如常。我不禁暗忖,是否因自己急脾气上来,又厉言顶撞,惹他想起平日委屈,这才匆忙避开?

如此一想,我不禁生悔,其后好言好语哄着,还同方娘凑合学几式花艺,折几支盛开的绛云仙插瓶,亲送至清英斋,趁他不在,围书架嗅一圈,只有墨味,不觉甜香。

怪哉……难不成是那日球场酣战,扬沙塞鼻,扰乱嗅觉?

我探不出所以然,其后江恒再来“侍寝”,我在楼上咬指头纠结,真想摸下楼去凑近一嗅究竟,后又连拍脑门,心慌脸热蒙头睡下。

终待得月底,今日天公作美,云轻风爽,正适出游。我换一身赤色骑装,脚踩新制的小羊皮靴,折两支开至极盛的绛云仙,一支插在高束的马尾上,拎着另一支蹦出府门。

江恒已在车内相候。我钻进马车,见他身着晴山蓝道衣,外罩石青色轻纱凉衫,头戴蓝纱小梁冠。太素净!

我二话不说,将绛云仙簪他冠旁,笑道:“打仗也兴戴个头巾,以色分敌我。今日咱俩一队,都簪红!”

说罢我钻出马车,骑上风火轮一马当先。

一路轻行至玉津园,四处宝马香车,宗亲少年春衫鲜艳,结伴而行,朗笑攀谈。

骑行至球场,东西两侧丈高球门已缚上彩锦,三面矮墙遍插彩旗,正南面观景阁廊也彩幔飘扬。

我四顾一圈,倒见着几个熟人。寿庆公主已高坐阁廊雅座,扶英公主在旁缠着说话;唐贞儿随侍在宁平郡王妃身后,卑微躬身;罗青顽与一青年相公骑马并行,面如桃李含羞;那要扶摇直上广寒城的“姝妹妹”也在,着茜红骑装,不知受哪方邀请;还有那霍文彦,身着孔雀蓝印花骑装,头戴朱红抹额,遥遥见我,倒没在大庭广众吹哨,只以二指在额前一比,算作招呼。

江恒下得车来,先引我与寿庆公主见礼。这江氏一家真怪,个个儿爱修仙问道,只是寿庆公主那身青白道衣光泽潋滟,似是浮光锦,头上水晶莲花冠晶莹剔透,既素净又华贵。

寿庆公主也不知是吃斋茹素还是怎地,瞧着比上回更为瘦削清癯,仿佛仙风一吹就能飘上云端。她和气免礼,打量我二人,微笑道:“七弟难得簪花,看来有美人相伴,心绪也舒朗了。”

扶英在旁不服:“她哪里美?比炭还黑!”

“扶英。”寿庆公主无奈劝止。

正在此时,欢朗笑声传来。我侧头一看,是位十五六岁的俊朗少年,身着海棠紫缂丝骑装,绣整幅双狮戏珠图,头戴金冠,腰缠玉带,正从人群簇拥中走来。

“长姐。七哥!”少年爽朗招呼,“小扶英出落得越发标志了。”

这便是相王江忱?

我暗打量这兄弟二人,不论长相或气度,毫无相似之处。若说静王是湖中净月,相王则似阳春朝日,只在他近旁便觉亮堂。

扶英却对他不甚热情,只福一礼,唤声“十一哥”。

江忱好奇打量我几眼,笑问:“你便是樊氏?瞧这身装束,特来打马球?打得怎样?”

“西北无敌手。”我拱手答。

“爽利!好好打,打得好,让你跟我一队。”江忱赞一声,又笑问江恒,“七哥可愿割爱?”

江恒笑应:“长姐做东,岂有扫兴之理?”

寿庆公主笑问:“年轻人自当尽兴,七弟不下场一试?”

“我不擅此道,观战助威便好。”江恒婉拒。

“七哥好静,有这外援就成。”江忱又指另一处,“九哥也偷懒请外援呢!”

我顺他指向,果真是霍文彦。

他作外援?呵,稳赢。

江氏一家自闲话,江忱滔滔不绝讲起前几日在西园瞧那天竺狮钻火圈,又道皇帝特许他与狮子起名,他纠结几日,想出十来个名号,愣挑不出哪个更好。

江恒与我低语一声,让我先去抽选花签,与女眷比一场,嬴得漂亮,才好叫我去与男子比试。

比就比,只当热身,顺带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们戏耍戏耍。

大梁初年马球兴盛,不论宫廷民间,男女老少皆好打球,其后却被腐儒诋毁为恶习。时至今日,男儿们尚还打一打,女眷打马球者甚少,且只玩小打,以青驴为坐骑,唯恐磕碰受伤。

今日下场女眷只十来人,分作两队,各六人。抽完签,与我一队的有六公主昭庆,罗青顽也在其中。

我趁机探问她受何人邀。罗青顽脸颊微红:“我……三月初九出嫁,想是樊淑人事忙,都未曾来观礼。”

三月初九?我正忙练球呢,王福全送来的请帖一张没看。

“呃……”我尴尬挠额,“嫁的哪位如意郎君啊?”

罗青顽含羞低头:“外子现任秘书少丞,是德庆公主之子。”

这人我不认识,只听闻四公主德庆早年病逝,留一独子。看来果真那日郡王府赏雪宴,寿庆公主是有意考量闺秀文采举止,为宗亲择选良配。

秘书少丞官品不高,就是个编书修文的,不过瞧他俩方才低语含羞的模样,罗状元应对这段姻缘甚为满意。

我又指分到另一队的“姝妹妹”问:“你知那位娘子是谁不?”

罗青顽望一眼,思索道:“不识得,似是南方人士,前两年才来京,客居在太常寺严少卿府中。不过严少卿长女乃是恩阳郡公夫人,想是因此她才得受邀。”

此时“姝妹妹”倒是没偷瞧我,正怔怔望向观景阁廊。

我顺她视线望去,卫王江慷与许王江忭也已抵达。远观卫王眉眼与相王更似,身着青罗衫,外罩月白绉纱广袖褙子,其上作墨竹图,头簪绫花,手摇竹扇,矜贵风雅。许王年仅七岁,眉眼尚未长开,但依稀瞧着也更似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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