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江恒与他仨完全不像。
那仨俊朗,尤其江忱,浓眉漆目、唇红齿白,年画似的浓墨华彩。
江恒俊美,眉目如玉上勾墨,笔力恰到分毫,多一分则浓重,少一分则疏淡,像是天人裁月华为精,炼秋霜为骨,凝海上烟云为血肉,蕴养九千个春秋,方才化生出的一尊玉灵。
今日他蓝纱广袖,却簪一支绛云仙,像是玉灵点上胭脂泪,多一抹动人俏色。
好看。看来看去都是咱静王最好看!
我与有荣焉,骑在青驴上冲他挥杖。他颔首微笑,算作回应。
观景阁廊正座虚置,左右手则是寿庆公主与几位亲王。随金钲一敲,全场肃静,仪仗队先奏一节短曲,接着寿庆公主简略致辞,侍女捧上一面小钲,公主轻敲小钲,便作开赛。
女眷小打实无趣味。换作西北,黄毛小儿都不屑骑驴。这女子球杖也又细又轻,连那漆皮球都作镂花,我生怕一不小心打瘪。
各女眷也只作嬉戏,粉面香汗,笑语晏晏。我实不好欺负人,只得虎作猫样,暗控全场。
只那“姝妹妹”能与我打上两杆,也仅此而已。
我暗送不少球与领队的昭庆公主,依然轻松连胜三筹。仪仗队大奏凯歌,昭庆公主春风满面,众人恭贺不止。
我趁机靠近“姝妹妹”,笑问:“妹子打得不错,怎么称呼?”
“姝妹妹”有些局促,望一眼阁廊,又立刻游开视线,低声道:“李静姝。”
“瞧你身手像是练过。也是军里的?”我问。
“家父是明州澄海水军都指挥。”李静姝微红脸。
“水军啊?幸会幸会!”我抱拳,“我爹是兰州赤霄军都虞侯。”
我正待再攀谈几句,仪仗又奏乐敲钲,预备开场。我忙道声“回见”,骑驴赶至阁廊下,高声问江忱:“相王殿下,我打得可好?可能跟你一队?”
江忱笑问:“大打可不是儿戏,真敢来?”
“向来都和爷们打,今日还是头回跟女眷逗耍。”我拍拍青驴,“这东西骑着跟小儿摇篮似的,不好玩!”
江忱抚掌大笑:“好。且来一试,看看你能胜过多少男儿!”
我得意洋洋对江恒挑眉,又去马廊换风火轮。东京马球要扎束马尾,我出门前特挑一支郑娇娇送的金线络子,上缀珍珠,衬在风火轮光亮的毛发上,好一匹神驹宝马!
这时,江忱也骑一匹大宛马过来。那马肌丰骨匀、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油亮金黄。
我眼珠子都快瞧掉,亏得风火轮已骟,不然今日就不是人骑马,得是马骑马了。
相王大约是见惯旁人眼馋他宝马,朗笑道:“你这匹也养得好。好生打,可别我专带你上场,你又娇气怯场。”
小子瞧不起谁呢?对面那强援霍文彦,前不久才被我打服。
我自不敢像对江恒那样对他阴阳怪气,只拱手道:“末将愿为先锋,为殿下拔得头筹!”
“好!”江忱赞一声,领队向球场。
大打人数较多,二十人分作两队,设双球门,每队还需设一守门将。相王这一队臂缚黄绸,刚入场,仪仗便奏《凉州曲》助兴,众人呼喝叫好。
我望一眼阁廊,正座依然虚置。看来今日计划落空,皇帝对这些野蛮游戏兴致缺缺。
罢了,痛快打一场便是,今后再寻机会御前献技。
对面那队缚蓝绸,霍文彦列副手,领队也算熟人,正是宁平郡王嫡长子,那日被称作“三郎”的混账玩意儿,江怀庆。
江怀玉倒是没见着,不知那日以后,他和唐贞儿可否被加倍刁难。只可惜人在郡王府,我有心帮扶也无计可施。
江怀庆见是我,歪嘴一咧,笑问江忱:“相王殿下好生谦让,还特带一女眷?”
“可不是?我有神驹电掣,以一敌十,带九个女眷也无妨。”江忱自信而笑。
江怀庆也附和大笑,自去摆好阵式,其间又暗睨我一眼,满目阴戾。
其后仪仗奏乐止,金钲大敲三下,花衣球童掷球开赛。
江怀庆礼让半球,江忱首击,长杖一捞,斜穿而去,霍文彦先出拦截,黄、蓝二军便厮杀起来。
因江忱只叫我策应,旁人也只当我是花瓶,一碰就碎,并不敢将球传来,我只能优哉游哉观望。霍文彦原还想盯我,可和那帮爷们杀起劲,全忘记还有只夜光虎伏望丛林。
依我所察,今日两军弱点相似,皆是将轻卒强。
尤其对面蓝军,江怀庆比霍文彦还爱揽球不放,见利唯恐不得。蓝军有几个好手,知领队不中用,优先传球给霍文彦,余人却紧着江怀庆捧杀,故而军心二分,指令混乱,相互牵扯。
黄军齐保江忱,粗略成牝阵,可江忱每每突入蓝军后场,霍文彦皆能及时阻拦,牝阵化不成牡阵,反而两翼压成两团,两军屡屡在后场缠成乱麻。
若我来指挥,弱将居中,至少也该结个圆阵,环其四周,首尾连绕,形圆而势不散,斗乱而法不乱,以变化制敌。
战局胶着,马蹄扬尘。眼见江忱再度突向后场,霍文彦又恰巧被冲来抢球的江怀庆堵住,江忱寻到空挡,挥杖便击,电光火石间,却叫守将一拦,漆球高高击出,中场空虚。
好机会!
我斜冲而出,伸杖捞球,回马一甩——
愣大个球门,爷爷进不了,樊字倒着写!
球抛斜线,全场静声,大约没人料到一个娘们能中场长击球门,竟无人举杖拦截。
球正中落网,唱筹者长吆,插旗计筹,仪仗敲鼓庆贺。
“好!”相王大赞一声,其后全场才欢呼起来。我举杖游马半圈,遥对高坐观战的江恒挑眉炫耀。
自此众人才待我认真起来,江忱也立时改换战术,令我为左先锋。如此一来,每当牝阵受阻,我便可寻机从左翼穿出,化牝为牡,直逼球门。
球杖如枪,我早已练到神会贯通,睡梦中也能枪挑万军。风火轮也早与我心神合一,马踏飞云,矫若游龙。
霍文彦这手下败将,死盯我防。他有几招真功夫,战得酣畅。
江怀庆想趁乱下黑手。这些个王公贵族,四体不勤,能顶几个事?爷手下留情,就不撂他下马,每每只挽杖一挑,撇开他穿杀而去。
乱局之中,又有三马相撞,骑手落地受伤,观战众人惊呼不止。
打得越凶险,我便越亢奋。尘土飞扬,鼓声四起,如临战场。
真好!
若大梁能重兴马球,举国皆兵,又何愁七关难定,幽云不复,山河危立?
酣战半日,三筹二胜。仪仗又奏《破阵乐》,作十二狮子舞,羯鼓、琵琶、横笛皆是龟兹调,恍惚间我竟觉此地不是东京球场,而是兴庆王宫,樊爷爷已率领赤霄军,踏破西祁!
江忱紫衣金马,如电掣耀眼,举杖欢呼绕场炫耀,又从围栏翻跃至阁廊,奔至江恒身边,振奋邀约:“七哥,你也来一场!”
江恒婉言推脱。我也打马过去,高声撺掇:“七哥,来一场!来一场!”
“就打一筹,图个高兴!”江忱拉他胳膊,又扭头对江慷道,“九哥也来!难得齐聚,可不能扫兴!”
江慷也推脱,寿庆公主笑言相劝:“且依他吧,跟只小狮子似的,闹腾起来哪收得住?”
江忭也跑去拉江慷衣袖,童声童气道:“哥哥都去,我也去!”
“你不成!”江忱揉他脑袋,“驴背都爬不上,过几年再带你玩!”
江忭撇嘴,众人大笑安慰,又不住起哄,这念经的、作画的实不好再推,只能勉强答应。
我欢天喜地带江恒去马廊,千挑万选出一匹白龙驹,自也换一匹火炭驹。
江恒不解:“何不骑风火轮?”
“秦马蹄薄,已大战过三筹,我心疼。”我解下金络子,系在白马尾上,又笑道,“这可是娇娇打的络子,她人不在,心意在。今日咱静王府三英出征,杀他个片甲不留!”
江恒不禁一笑,我又催他上马。
神仙已用襻膊缚起衣袖,背挺肩宽,飒利风流。分明挺好一副身板,偏总用宽袍大袖藏起来。
我与江恒并行回球场,江慷也已骑上匹踏雪乌骓,配那身墨竹图,更显风雅。
江忱折签与二位兄长抽选,静、相王抽短,卫王抽长。
阁廊上观战的昭庆公主不依,高声玩笑:“七弟、十一弟以二敌一,还带位女将军,可是欺负九弟。她得去九弟那队。”
余人也跟着起哄。我耍赖道:“这可叫我难办。我去卫王那边,要是输,你们疑我放水。要是嬴,回去静王罚我,谁来替我担待?”
众人大笑。江忱打圆场:“只一个女眷,九哥还怕了不成?”
“闲情游戏,不必较真。”江慷漫不经心,将手中折扇丢与扈从。
“九哥没异议,开场吧!”江忱大笑催征。
其后金钲连敲,球童掷球,江忱依旧一马当先,抢球飞奔。
霍文彦有眼色,见卫王上场,便自换为守将,让出风头。我没眼色,依旧作先锋,与江忱互为照应,游龙走马,好不痛快!
对面难以招架,我腾出空闲,发现江恒一直游离在外。他并非不会打,旁人传球过去,他能接住,可转头便又传出去,从不争抢拼杀。
我寻机斜穿至江忱身侧,挑眉道:“相王殿下,让咱七哥进几个球?”
“好!”江忱爽快一应。
于是我二人相互策应,左右夹击,偏把球传江恒,逼迫他不得不带球往前,我再将霍文彦一拦,留出空挡。
他这还不进,就实属不给夜光虎面子。
球进落网,我欢呼一声:“七哥威武!”
“七哥威武!”江忱跟着呐喊。
江恒看我二人,无奈摇头。其后我俩又耍这把戏,送他再进几球。
所幸江慷并未较真,两方只作游戏,悠闲打过一场,我队胜。
江忱又欢呼绕场两圈,打马过来,指我对江恒玩笑抱怨:“七哥,早知这小黑豹子有趣,当初就不让你了。”
让?
我大疑。
江恒未答话,江忱又懊恼自说:“可惜父皇昨日偶感风寒,没能亲见我球场大捷。”
原来我全盘大计,竟是因区区风寒落空?
江忱全然小儿脾气,懊恼之色又转畅快,对我朗笑:“樊氏,你球打得好,回头我向父皇美言几句,荐你去做妙法院女童。”
我喜出望外:“多谢殿下!”
妙法院女童专为皇帝阅兵时,表演马术助兴。只要能在御前得脸,江仙儿也能沾光,老爹也能高升!
这小狮子,仗义!
其后众人各自寒暄,寿庆公主又传宴席。
我已连战七筹,一身热汗尘土,先去轩舍换衣净面,发现头簪的绛云仙早落成枯枝,便取在手中当匕首连舞几下,竟是越舞越欢喜。
换完衣裳出来,我仍亢奋躁动,便叫西生去与江恒说一声,我没胃口,牵风火轮再溜两圈去。
说罢我又奔至人去楼空的阁廊,翻到江恒座位旁,抱起茶壶咕嘟大灌几口,顺走颗蟠桃,边啃边去马廊牵出风火轮,牵着缰绳在园中雀跃而行,心中不住默念: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悬黎。樊宝珠,你有真本事,下次回西北就改名悬黎,当仁不让做这颗镇国的夜明宝珠!
也不知神游多久,我遥见一骑自远而来,定睛一看,原是江恒出来寻我。白马如云,蓝衣翩然,绛云仙簪在乌发上,飘洒下两点红瓣。
我更为欢喜,迎上去笑问:“王爷骑马多精神,何必总坐车?陪我溜一圈?”
江恒应好,我上马与他漫游并行,回想今日球场际遇,不禁感慨:“原以为皇室兄弟,应是暗流汹涌,可今日见你几个关系不赖啊。尤其相王,我瞧他像……没长心眼。”
“十一弟秉性纯澈,热烈真挚,自为人人所喜。你奔放不羁,倒与他性情相投。”江恒笑中带涩,“今日球场之上,樊淑人如日出朝霞,光芒万丈。将你拘在府中,确是委屈。”
“不妨事,你四处开便利,算不上蹲牢。”我摆手道,“为将者,刚柔相兼,动静相宜。听你念经养养性也好。”
“樊淑人,有一事,确不该隐瞒。”江恒斟酌片刻,“前年父皇为十一弟择妃,他原对你略有兴趣,是我夹存私心,与他商议,他才择选他人。实是……误你前途。”
原来相王方才说“让”,竟是如此?
“我嫁他,能当正妃不?”我问。
“自是不能。”江恒答。
“那还有甚好说头?”我摊手,“嫁你,好歹没正妃压一头,玩几年还能回家。况且他不过拿我当个新鲜玩意儿,七哥拿我当朋友,我乐意住咱府里。再者说……”
再者说,狮虎岂能同笼?今日功劳多是我建,风头尽是他出。这紫毛小狮子实属虎口拔牙,若日日如此,我怕真忍不住将他揍成碧眼狮第二。
这话我不敢直说出口,又一转念,问:“不过我能约他打球不?他那匹大宛马馋人,混熟了哄来骑骑。”
江恒涩笑垂眸:“不妥。父皇最忌皇子交往过密。”
这皇帝……成日对亲儿子疑神疑鬼,当真拎不清!
我懊恼长叹:“罢了,我老这样野来野去和爷们打球,别人也要说道。今日恐怕扶英就得回去告黑状。”
“无妨。母后面前,我尽力转圜。你若心醉此道,我可多作陪,你随行出游,不算逾矩。”江恒道。
“当真?”我眼都亮了,欢喜连拍他肩,“七哥仗义!”
江恒无奈而笑:“我虽不在意,可你唤七哥,到底僭越,若被有心人检举,恐招祸患。既以友相待,今后唤我字覃思便好。”
我喜上眉梢:“那你也别喊樊淑人,像俩大臣在宫门寒暄似的。喊我樊三吧。”
江恒略蹙眉,问:“唤你三娘子,可好?”
“可别!”我忙摆手,“只听人喊三爷,从没人喊这个。你要是觉得樊三喊来一股草莽气,直接叫名字得了。”
江恒斟酌商问:“唤你宝珠,可好?”
“成。今后咱俩就不是王爷淑人,是朋友兄弟!”我爽快一应,往白马臀上响亮一拍,“赛个马来!输家当哥,嬴家当弟!”
白马立时前窜,江恒慌忙跩紧缰绳,风吹来模糊之声:“樊宝珠你……”
我放肆大笑,策马随那片仙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