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一连半月上街撒欢,更在方寸院墙里关不住。
是以,我趁江恒来用膳,又厚脸皮谈条件,自称近日一桩祸事都不曾惹,得好生奖励,也不用多的,牵马跑几圈就成。
江恒思量一阵,大约是觉得我这粗野习气,皇后再不喜也该见怪不怪,同意过几日带我去玉津园跑马。
玉津园可是皇家猎场,绵延数千亩,愣大一片地,有得风火轮撒蹄子野。
我乐蹦三尺,又殷勤布菜,虾丸、鸡腿、羊排在他碗中堆成小山,只恨不能将他当太乙救苦天尊供起来。可惜天尊还未享用上两口供品,莫问便在门外暗递眼色,主仆俩耳语片刻,匆匆离去。
我耳尖,隐约听见声“月娘子”,也不知是何人,瞧着那碗供品,心里莫名不痛快。
终待得约定之日,江恒倒已着人一早备下车马。我换一身艳红色骑装,发束马尾,临出门撇一枝含苞的绛云仙插在头上,欢天喜地蹦出府门,又见风火轮候在门外,抱着它好一顿抚摸。
风火轮欢喜喷着鼻息,眼也湿润,这叫我更难撒手,便牵它凑到马车前商量:“王爷,我戴个帷帽,骑马成不?”
车内沉默片刻,传来他的声音:“小心些,切勿冲撞行人。”
“有数!”我爽快一应,翻身上马,又取过仆役捧来的帷帽,碎步围车转两圈,一马当先而去。
春寒尚且料峭,可京都尽是富贵闲人,大清早路上便有三五成群的鲜衣少年,穿各色花衫,头戴折脚簪花,打马向城郊踏春。不时有人向我看来,吹哨赞一声:“好马!”
我心花怒放,暗想:上千军马,我只相中这一匹,可不得把你们的都比下去?
风火轮昂首喷鼻,“哒哒”甩着碎步,过十字街往西,便是御街。御街直通宫城至外城,宽约二百步,两侧皆有御沟,沟中植有荷花,此刻春荷还未发芽,水底隐见花鲤浮游。近岸散植桃李梨杏,已发嫩叶,瞧着喜人。
御道中心禁人通行,是以两侧御廊仍显拥挤,尤其过天汉桥后,往相国寺祈福的车马拥堵。今日江恒便服出行,未用仪仗开道,一路走走停停,好容易慢行至朱雀门,出内城,人流稀疏不少,两侧房屋也变得低矮。
我只出过两回内城,头回是去玄元山,全程关车里,这回骑马居高临下,发现内外城竟是两副光景。
内城楼宇高大华美,尤其御街两侧,只恨不能用金漆刷墙,丝绸缚柱。外城御道两侧建筑虽也齐整,挂有珠帘彩幔装饰,可风吹帘起,隐见木料黯旧。尤其再往小巷里瞥去,有些已是土路,院舍也破旧。
路上除达官显贵出游人马,平民百工麻衣皂巾,也并非人人着新衣。只是新春万象,倒大多喜气洋洋。
再往前行至武学巷口,这边有官设的安济坊,专供患病贫民问诊取药,偶也施粥赠衣。不过不知是否因官吏尚在春假,安济坊大门紧闭,只留一小窗,里头坐有一鹤发郎中,正慢条斯理问诊,窗外病患排成长队,堵塞半街。
我想起一事,游马至车旁问:“王爷,你在外城开有慈善堂?哪个方位?”
“东南云骑桥旁。”江恒答。
“哪日去瞧瞧?我还没施过粥呢。”我问。
江恒还未及回答,前方忽传来争执声。我抬眼一望,原是一队青年骑马横冲,撞倒路边病人,有三个太学生装束的儒生,正拦在马前忿然斥责。
领头的青年罗衣鲜绿,上绣金丝牡丹,腰缠红玉銙带,很是招摇,被儒生说得不耐烦,扬鞭就要打去。
我忙投鞭击其手腕,他怪叫一声,扭头瞪来:“哪个杂粹,敢砸你朱四爷爷?”
呵,在你樊爷爷面前自称爷爷,也算头一个!
我正欲喝骂,江恒却在车内制止:“切勿冲动。”
青年见我一队不似平常官宦,略敛怒色,傲慢打马过来,打量我几眼,哼鼻子问:“哪家的女眷?招摇过市,不知羞耻。”
爷拳头攥紧,直想往他那鹰钩鼻砸去。
江恒掀帘露半张脸,淡然道:“朱待制,闲情踏青,何必徒起争端?”
这姓朱的讶然一瞬,却毫不敛嚣张:“刁民横街阻马,我不与他们计较,几个读书郎倒来拉扯纠缠,我教训不得?”
“令尊亦身出太学,焉知三位太学生中,未有凤阁之才?”江恒心平气静反问,“朱相桃李满园,素来惜才,待制又何必为区区小事,大动肝火?”
姓朱的咧嘴半晌,阴阳怪气道:“静王殿下吃斋念佛,宅心仁厚,见不得人挨打。小臣就给殿下个面子,不计较了。”
说罢他就吆喝自己那队人,扬长而去。
太学生听闻车内是静王,趋步赶来行礼,其中一人却不甘质问:“殿下岂能纵容他当街纵马伤人?”
另两位太学生忙拉住他,赔礼道:“多谢殿下解围。陈生只是急公好义,一时言出无状,万望殿下恕罪。”
“无妨。”江恒免其礼,又吩咐莫问,“先去看看伤可要紧。”
莫问依言查看,回来报是皮外伤,江恒着人将伤者带去云骑桥慈善堂,其后便让太学生退下,马车继续往前。
我捡马鞭落后两步,听太学生尚在愤然长叹,也困惑不解。
且不说江恒他爹是皇帝,我爹在赤霄关还不算正将,谁敢这样出言不逊,我早揍到他跪地叫爷爷。
更何况皇后娘家不显,只一个兄长在国子监任司业,太学生显见是将静王殿下视作靠山,不曾想却未能帮其出头,心中定然不甘。
老大不出头干仗,哪拢得住小弟?
我赶至车旁,江恒隔着车帘致歉:“受屈了。若是在边关,想必淑人早已痛快出手,惩治凶徒。”
“我不妨事。只是……替你不平。”我皱眉,“区区臣下,怎敢如此嚣张?”
“朱相深受父皇倚重。万事,切勿与他家冲突便罢。”江恒答。
哼,文臣光长一张嘴,值屁的个倚重?征西大败不就是他们瞎胡指挥?还将黑锅甩赤霄军头上,厚颜无耻!
这皇帝也当真拎不清,自家亲儿赐死、贬死眼都不眨,倒将一群摇唇鼓舌的外臣当作心腹。
江仙儿也可怜,幼时在宫里受冷待,少年在山上禁足,如今大好青年,原该意气风发、大有作为,却只能无所事事、闭门念经,好容易出个门来,还要受二世祖闲气。
怪道不得平日不论我阴阳怪气,还是肆意顶撞,他都海涵。竟是打小遭人冷眼,早就遭惯了?
“哎……江仙儿,今后我跟你说话客气点。”我不禁生怜。
车内未有回音,我忽意识到说漏嘴,怎就把这花名儿给喊出来?
“呃……罢了,没给你惹事就成。今日出来玩,没得为个纨绔败怀心情。”我尬笑一声,打马前行几步。
再往前便是南熏门,这是我头回走东京正门。因此门连通御道,反而不设三重瓮城,只设直门二重。据陈天水言,寻常百姓出殡禁从此门出入,恐冲撞大内,可每晚夜间,京郊待宰的猪群却从南熏门进城。
我暗笑一声,见城外人流已稀疏不少,便信马由缰沿护城河略跑一段,细观城墙,每二百步设防城库,此时正有广固队兵士修葺养护。
东京墙高城坚,偏不占一分地利。入冬河冻,敌军纵马便可奔袭至城下。我愣是不明白,太祖乃是一方雄主,为何不定都西京,非要将一国心首,这般大赖赖挂在门檐,专引北邻眼馋?
难道是以此明志,定要复幽云,定七关,拓万世疆土?
可眼瞧已过百年,后世子孙宁可花钱建灯山,也不愿勒紧腰带复河山,还偏宠文臣笔吏,猜忌将领士兵,年年换着法裁兵削饷。天圣元年,朝廷甚至发过空券,那一整年全军心气儿都不大对劲,老爹每日绷紧心弦,好在后头全给兑了,才没闹出乱子。
其后那帮笔吏更是言之凿凿“天下六分之物,五分养兵,国何得不穷”。
兵饷到底漏进哪个洞,那帮笔吏没个数?如赤霄军这样的要塞禁军倒还好,我可听闻,有些边远厢兵,长年被官吏私挪充作劳役,更被克扣军饷至难以为生,只能让妻女倚门卖笑。
有朝一日,有朝一日……罢了,“静思己过”小老婆,宣德楼都上不得,能有什么辙?
出城后行速快起来,不多时至玉津园。此园分东西两园,西园专养天竺狻猊、神羊、灵犀、交趾象等珍禽异兽,非圣旨宣不得入。东园则是猎场,也设有靶场、马球场等,宗亲及三品官员以上皆可入园游乐,余人持帖亦可入内。
我朝以读书为尊,不重弓马骑射,春猎秋狝早已荒废。此时初春尚寒,猎场更少有人来。
我本想拉江恒同去跑马,他兴致缺缺,让我自便,我只能作罢,先去御苑司库舍挑弓,在靶场试射几箭,果真生疏,膀子也酸。
罢了,玉津园又不会长脚溜,今日且先纵情跑上几圈。
于是我挎弓上马,风火轮振奋长嘶,撒蹄飞奔。寒风刮面,冻得耳廓生疼,我却周身热血沸沸,只可惜没带枪出来,不然就这般耍上一套,得多畅快!
跑得有半个时辰,我心疼爱马,便缓速往林间去,静行搜寻,脱靶一狐二兔并惊飞一只长尾雉,好容易追上只狍子,匆匆射中后腿。我正待补射一箭,却另有支飞箭略过身侧,直射其颈项。狍子登时翻倒在地,蹬蹄抽搐。
我夜光虎还是头回被人抢猎,不悦回头。
“你怎么进来的?”我纳闷。
“是你?”来者诧异。
冤家路窄,这人正是去年陷害我进公事所牢房的霍衙内。
这人我早叫小子们打听过,是江宁勇毅侯家的幺儿,年已十七,名唤霍文彦,成日游手好闲,在南边老家玩不痛快,便来京厮混好几年,长住勾栏瓦舍,跟地痞匪帮不清不楚。他上有兄长,袭爵无望,道儿上阿谀巴结,尊一声“霍小侯爷”。
勇毅侯府早已势微,又远在南方,他为何进得来玉津园?
我正疑惑,偏这人还啧啧嘲讽:“怪不得个儿矮,还真是个娘们。”
我最听不得人说矮,立刻反唇相讥:“你个儿高,不中用啊,手下败将。”
“爷扭你进大牢,你说谁输谁赢?”霍文彦讥笑一声,“还当你多厉害,连只狍子都射不中。怎地,纤纤玉手,握不住弓啊?”
我……今日是射得臭,那也是……疏于练习!
我无话可驳,只能阴阳怪气:“跟女眷抢猎物,霍小侯爷好威风啊。”
霍文彦大约未料到我已摸清他老底,语塞片刻,又哂笑道:“女眷?我瞧你不像女眷,一身兵油子习气。哪军的野丫头?叫你爹好生管管。”
兵油子?他敢说爷是兵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