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不动叫爹,还吃奶呢你?”我懒得废话,直下战书,“是不是兵油子,下马比过一场再说!”
弓射本非我长项,更荒废一年,枪可是日日练的。今日没那巡检司捣乱,且叫爷爷再揍趴他一回!
霍文彦不应战,吊个眉毛阴阳怪气:“爷可不跟女眷动手,伤着碰着的,哭起来可叫爷不好哄。”
这厮瞧着眉端目正,怎地这样牙尖嘴利?
我气得语塞,霍文彦又趾高气昂一哼:“狍子送你,拿去做顶绒皮暖帽吧。爷怜香惜玉,瞧你那双玉耳都快冻掉咯。”
说罢他就扬鞭而去,还哼哼“茸茸狸帽遮梅额,金蝉罗翦胡衫窄,乘肩争看小腰身,倦态强随闲鼓笛”云云,一听便是淫词艳曲。
我气得想搭弓射他马臀,可又一想他既进得园来,也不知背后勾连哪方势力,万一又冲动惹出事端,怕是叫“静思己过”处境更难。
罢了。我一箭射向近旁树干,垂头丧气打马而回。
江恒正在轩舍读书相候,见我归来,略感意外:“闭园尚早,何不再逗留半日?”
“咱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我叹气,“好容易邀约出个门,倒都凭白受二世祖闲气。”
“何人与你为难?”江恒蹙眉问。
“算不上为难,就酸上几句。”我忙解释,“我没还手,可没惹事。”
江恒沉默片刻:“受屈了。”
“不妨事,你受委屈才多。我当十几年霸王,吃两口瘪撑不死。”我摆手道。
今日兴致大败,略用过几口御苑司特备的野味,便早早打道回府。
半途我还是气不过,游马至车旁问:“王爷,我能在卧云阁放个箭靶不?”
江恒思忖片刻:“不妥。城内禁弓,若被人有心检举,徒惹事端。”
“那我常去玉津园练弓,成不?你给张帖子,也不用次次作陪。”我好言商量。
江恒又思片刻,问:“你可是因此受人刁难?”
“技不如人,便该知耻后勇。”我答。
“好,切勿伤人伤己。”江恒叮嘱。
回府后我便张罗此事。陈天水近身功夫差些,弓射可是一绝,薅来陪练正好。不过军中俗话言:长弓一把三冬练。弓兵远比步兵难训养,我此前因个儿矮臂短拉不开大弓,一向只取巧玩弩,在弓一科从不上心,临时抱佛脚也成效不显。
亏得再没遇见那纨绔,不然非得又叫他羞辱一番。
日日有事做,一晃便到二月中旬,陈天水攒局想替我庆生。我与江恒商量,求他再行个方便,我自掏腰包从会仙楼传一席酒宴去西街,用过晚膳便回,绝不乱跑生事。
江恒应允,我邀他同去,眨眼玩笑:“喝过酒才是兄弟。王爷去喝一圈,今后赤霄军听你调遣。”
大约是我口无遮拦的玩笑开得太多,他只是无奈摇头:“自当敬寿星一杯。”
待得二月十五,院中绛云仙初绽,红红火火庆主人十七大寿。我欢天喜地换身新衣,春风满面去清英斋邀神仙过寿,刚至门口,却见莫问急急与他耳语。
见我来,江恒匆匆起身:“抱歉。忽有急事,今日恐不能赴约,礼稍后命人送去卧云阁。”
“不妨事,你忙吧。”我耸眉。
江恒匆忙离去,我有些不痛快。方才耳尖,隐约又听见个“月娘子”。
月娘子总不至于是个爷们。
见色忘义,不仗义。
我撇开此节,携范九月从伴鹤轩后的小门出西街,进门陈天水便长吆一声“寿星到”,接着就放两串鞭炮。敦石头不知从哪儿弄来面大鼓,憨笑卖力猛锤。
鸣金收兵,击鼓出征。我向来就爱听鼓声,大笑散完红包,又将敦石头挤开,抢过鼓槌敲起来。赵五、孙二几个早商量好贺寿节目,不止打两套拳,还学京城艺人耍杂艺,偏又学得不好,顶那杯盏时哗啦碎一地。
“碎碎平安!岁岁平安!”陈天水忙在旁找补。
众人扫完碎瓷,又闹一阵,这帮小子便合伙灌我酒。
妈的,就知今日躲不过这一桩!枉我专从会仙楼叫一桌好菜,石髓羹、大小骨、玉板鲱、角炙犒腰子、入炉羊、姜泼刀、桐皮面……爷可留着肚皮要好吃一顿。
于是我耍赖叫敦石头挡酒,众人自然不干。可爷想耍赖便耍赖,谁能奈我何?
猜拳喝酒混战一通,该喝趴的也已喝趴。陈天水今日不大对劲,后半段竟像是故意输拳,愣把自己灌醉。
我正坐在台阶上,伸拳比敦石头如今拳头当我几个大,陈天水醉醺醺凑过来问:“三爷,丁丫头……她怎么个说法啊?”
“珠花早送啦,她不开窍,我没辙啊。”我摊手。
“那你就帮我直问,她想不想当陈家媳。”陈天水急红眼。
“火还没起,就别问火候。”我劝道,“不然话一挑开,事又没成,今后见着尬是不尬?”
陈天水一屁股坐台阶上,仰天半晌,问:“三爷,你知我去年怎地耽搁好久才回来?”
我还未答,他自往下说:“我爹说我都十八了,就算入伍不急,家必须先成。他,硬扣着我相亲啊……我打小就瞧她顺眼,她怎就瞧不见我呢?我是糙,比不得京都小白脸,可我能掏心窝子对她好啊……”
“咱西北汉子不比谁差,她也不是瞧上旁人。”我忙替西生解释,“那丫头……不知是打小笨还是怎地,只知跟我屁股后头转,脑子里愣不长这根弦,我也不能硬配她给你啊。”
陈天水仰天长叹,又埋下脸去。我拍肩安抚,良久,他才捂脸道:“三爷,我候不下去了……京城不是家,我得……回去,入伍。”
敦石头立时不高兴:“你真走啊?三哥还在这儿,你凭什么走?”
我忙锤石头脑袋,又安慰陈天水:“本也是带你们来见世面,总不能一辈子荒废在这儿。大丈夫何患无妻?主意定下就回,免得转运升迁落后头去。咱西虎帮都是将帅之才,可不能当一辈子大头兵,丢人。”
陈天水还未回话,敦石头倒先急:“我不走!三哥不走,我就不走!”
“叫你走了?”我猛敲他脑门,“憨成这样,不放眼前我能放心?”
反正过两年我也要回西北,西虎帮还是齐整的。
敦石头傻乐开怀,陈天水闷不做声。
我亦怅然,想起一人,望天感叹:“哎……大好年华,本该一展所长,干事立业,要是这么无端端荒废,那才真是可悲可怜。”
“三爷……我对你不住……”陈天水哽咽。
“大老爷们,哭什么哭?”我踹他一脚,“没喝高兴?三爷做东,喝吐为止!”
说罢我起身去搬酒,来回这一空档,那哥俩又抱作一团,陈天水醉醺醺叨念:“石头啊,今后哥不在,你得把丁妹子护好啊……哥只求你这一件事,把丁妹子护好啊……你千万得替哥把她护好啊……”
我气势汹汹扯开他俩:“爷在这儿,你求他?”
陈天水又乱扒上去,扭头道:“不一样!这是……爷们间的承诺!”
敦石头也醉憨乱应:“对!爷们间的……承诺!”
反了天!爷爷今日非得把他俩喝吐,叫他们知道谁才是爷们中的爷们!
喝到几时我也不大清楚,只知是范九月扛我回去,睡至次日晌午方醒。好在酒是好酒,宿醉也不觉头疼。
我起身思量片刻,又将范十月召进来,叫他与小子们好生问问,想回去的,就跟陈天水一道回,余下不想走的,我得空和江恒商量一声,安排他们去铺里看场子,也免得成日没正经事做,闲废了性子。
其后我才想起来看江恒送的寿礼,是两套练弓护具,犀皮精制,尺寸正好,也正当用。
我倒也不在意他送什么,平日所需从没短过,甚至我糙惯了不留心的事,他倒比我先想到。
前不久他见我边抠指头边刨沙,次日便请几个郎中为我看诊湿疹,还道歉说向来只听南人抱怨东京干燥,未曾留意我这西北人竟觉得潮湿不适。
哎……我成日被神仙当神仙供,要是供娇气了,今后回西北可怎办?
要不,劫他回西北?反正他在东京过得憋屈,樊三爷就大度罩他一罩。
其后几日仙踪难觅,我想道谢都找不见人,跟莫问打听,只说是有位叫薛通的神医游历来京,神仙忙于讨教医术。
罢了,他成日无公事,能精进医道,也算一桩正经事。于是我练我的弓,他习他的医,各自忙到三月初,神仙才又下凡来,补偿似的带来张请帖,说寿庆公主攒局,邀宗亲在玉津园打马球,问我可愿一去。
那是当然。马球本是军中戏,军中小子要是不会打,都没人带他玩。只是我在西北都打野球,细问江恒,果真多不少细碎规矩。
我计量一番,这事必得下功夫练才成。不然作诗露粗鄙,弓猎遭人笑,连马球都不能拿个甲等,那我樊三不如即刻滚回西北去,省得丢人现眼。
于是我暂将练弓丢开,征得江恒同意,带小子们去玉津园集训马球。陈天水尚有些舍不得走,我便叫他再陪练几日,瞧三爷嬴场漂亮的,再回去替我吹。
玉津园设不止一处马球场,偶也有别家少年前来打球。江恒平日没个交际,我也不认得人,便不去招惹,自占别处去练。
这日我分好队,刚练半场,忽听一声哨,扭头一看。
呵,又是那晦气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