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信期过几日,江恒又装模作样来留宿,还专在人前故作关切,问我可曾适应府中生活。
适应个屁!入夏后越发闷热潮湿,我早晚都得沐浴才能舒坦一时半刻,指缝更是生起疹子,痒得心浮气躁,只能时常去刨明澄特备的那箱沙子,才得缓解三分。
也不知明澄那聪明人,是否早料到沙土还有此妙用。
卧榻之侧不容敌人酣睡,他住在楼下也碍我心情,于是次日早膳时,我借机谈条件:“王爷,我有匹好马一直关在西街院里,听下人说好几日烦闷得不进食料。我怕它生病,不知京郊附近有马场没,我想牵它跑几圈。”
江恒思忖片刻:“母后原对你心存芥蒂,那日扶英也定会向她道你不是。还是先静耐些时日,以免引来话端。马可遣人暂为照料。”
成,赖我惹事。
“那我不出城,只在城里逛,成不?”我退让道,“我自从进府,只入宫谢恩那回出过门。再关下去,马没病,我得病。”
江恒这倒没否决,只让人去和王福全说一声,由他全权安排。之后这神仙便自回清英斋去修他的金丹大道。
王福全还算客气,请丹若过来问我可有想去的地方。丹若就不大客气,随意说几个地方,也不详说有什么玩头,言语间还酸我好本事,初来乍到就得江恒宠爱。
我原就不爱和娘们打交道,更没想过与人争宠。况且江仙儿压根不近女色,也不知这丹若是阴阳不调还是怎地,火气这样大。
她从中作梗,耽误来耽误去,安排出行已是第三日。我带西生出府门一看,好大一群随从!
见我面色不悦,王福全专派来伺候的李管事小心解释,说我是宗室内眷,出门需得仪仗相随。
哎,昨日我特吩咐挑两个小子随行,原还想领他们去逛勾栏瓦舍长见识,如今人多眼杂,也不好办。
陈天水在人堆里伸脖子望来,我轻推西生胳膊,这丫头懵然无知,全不开窍。我只得携她上车,一路掀帘子观望。
藩衍宅周边是显贵宅邸,街宽人稀,秩序井然,可一过顺明街,四处就热闹起来。
此时早市刚散,路边摊铺还未收尽,一些宅院采买的人尚在和卖家讨价还价。摊铺上挂着各色蔬果、褪毛鸡鸭、鱼虾螃蟹,还有羊肚、羊头、羊腰子。我瞧那羊肉确不大好,肥油过多,怪道不得腥膻。
有一贩子用瓦瓮盛肉叫卖,我没见过这东西,便叫李管事去买。他却为难,说路边杂食不干净,不可给贵人食用。
成成,反正刚用过早膳,我只当问个新鲜。
再沿高头街往前,四周就多是临街商肆,店家撑起彩棚,挂上店招,有些还雇上花衣小童,在店门揽客。铺里有卖幞头腰带、字画古玩的,也有卖汤饼面食、香药果子的。
我又说想下去瞧。
这回李管事倒是吩咐停车,但清了场。
那店家勾腰堆笑,捧着冠朵绒花给李管事挑选,我还得远坐店铺后堂,待他挑进来呈我。
成成成,反正也不买钗环,我只当下车活动腿脚。
之后我便不再提要求,直接往此行目的相国寺。
此前丹若推三阻四,可我又不用仰赖她介绍,直接派小子去打听,说是城南的相国寺逢五便开,寺门口有许多卖珍禽奇兽的摊子。
我那宠将飞云马还留在西北。军中子弟年十五便可提早入伍,就这马光汉还差两年,原想带他来见世面,可又一想他爹每次见我那张黑脸,便打消了念头。
樊三爷可是拍胸脯子保证过,要给他圈一个山头养飞禽走兽,今日就先挑几只新奇的送回去。
我知那姓李的要作怪,便把陈天水唤来,隔帘子吩咐他先挑些过来,我去一旁茶肆里候着。
李管事自然清场,我在车内听见好几个茶客抱怨扰民,探头还见路人对着车不住指点。
我倒巴不得便服出行,真是冤煞我也!
过不多会儿,陈天水挑来几只细犬、金雕。品相倒好,新奇在哪里?
我皱眉睨他:“陈二,是爷太久没训人,你听不利索话?这几件东西,西北没有?”
陈天水忙把飘走的眼神收回,窘然一缩脖子。
“尽顾着看丫头,脑子都飞了。”我无奈摇头笑,扬手一挥,“再去挑。小马也是你兄弟,尽点心。”
陈天水忙应好出去,那李管事在旁愕然窥来。
我斜他一眼:怎地,爷平时就这么说话,也就瞧你们京都人细皮嫩肉风吹就倒,这才客气两分免得吓哭了人。
多过一阵儿陈天水又回来,这次带回两笼鹦鹉并一个戏猴的。
那鹦鹉粉腮绿尾,毛色鲜亮,我以前只听人说过,今日确是头一回见活物。我正拿鸟食去逗,其中一只争献殷勤,连唱几句“福生无量天尊”。
我觉有趣,又逗它:“仙儿,福生无量天尊。”
它立刻扑腾学舌:“仙儿,福生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
我看得直乐。只是鹦鹉娇气,长途跋涉怕经不住,买回去自玩吧,一个念经的已让我烦心,再来一个,怕是更闹得烦。
再瞧那猴子,就更有趣,穿一身花衣做盔甲,簪两条长缨在头上。那戏猴的一敲小鼓,它便随着鼓点耍弄木刀,一个不慎耍丢了刀,还知立刻蹲地举手,作揖求饶。
顽猴皮实,就选它了。千里送猴,博我家小子一笑。
今日有这姓李的跟着,别说勾栏瓦肆,我怕是抛头露面去街边闲逛都不能。就当是踩踩地气,回去我也学那后院妇人,和江恒告个黑状。
我将猴子托给陈天水,叫他先好生养在西街,待哪日送家书时一并送回。之后我便回卧云阁,坐在东暖阁想提笔写家书,可一时竟无法下笔。
报平安吧,心里憋屈。抱怨吧,又怕家人忧心。况且我和神仙这秘盟,也不能为他人知晓。
罢了,先不写吧。
夜里江恒来时,我便去告状,他却道:“宗妇出行,是需侍从跟随。”
“少带几人不行?乌泱泱一群,到一处就清一处场,这不扰民?”我不服,“我瞧街边也有官眷出行,带个帷帽就成。”
“宗妇不比寻常官眷。”江恒还不同意,又劝,“东京并非一片祥和,宗妇但有闪失,受牵连问责的岂止百人?”
少瞧不起人!哪个歹人敢劫樊爷爷头上来?
我忍住脾气,又好言好语商量:“王爷,是你说出行游乐不多干涉。我只出这一回门,就跟押犯人似的,今后都得这样?”
“先静耐些时日,免母后过问。”江恒道。
又是这句,万事都是你娘不高兴。你有娘,你了不起。
这关键一城拿不下,总得换一城来拿。我思量一夜,第二日便寻机和江恒交涉,说我一妙龄小娘子,屋里总有外男不定时住进来,心里不踏实,不如每月约定个时间。
这安排像我召他侍寝。可他欠着昨日的账,便也应下来。如此以来,我就可安排范九月便利行事。
可陈年旧事,又事涉宫闱,的确难查。
范九月查过足足一月,也只知是熙元年间,因国库空虚,皇帝命左相崔清河协理太子大行改制。熙元改制事涉甚广,将兵法也是从这次改制兴起。
但后来不知怎地,好好一场改制,又激起了民乱,旧党便疯狂打击新党。太子自然力保新党,和皇帝屡有争执。之后更不知怎地,就变成太子逼宫,被殿前司阻拦后,先幽禁,后赐死。而依附太子的郑王,其后也被贬为庶人,发配潮州,不久后在发配途中郁病而亡。
那是熙元四年,皇帝许是觉得“熙元”二字不吉利,其后便改元天圣,沿用至今。
废太子行二,郑王行三。这事左看右看都和当时年仅十三的江恒没关联。可偏就在那一年,皇帝下旨改他封号为“静”,并称他身子不好,需上山修道静养。
再往下查,消息就有些令我……瞠目结舌。
他二哥三哥在造反,他在……闹殉情?
总之,范九月就探来这么个不知真伪的消息:崔清河因协同太子谋逆被判除满门,而静王殿下竟是因为崔家的某个女儿,殉情未遂,所以才被皇帝罚去山上思过。
十三的小子,会殉情?十三的小子,只会看上个姑娘,就去揪人家辫子吧?
“这消息,属实?”我问范九月。
范九月摇头:“属下办事不力。”
罢了,斥候也非密探,原不是用来探查阴私秘事,况且消息一旦扯上绯闻,那就是真真假假全理不清了。
江仙儿的少年往事没法再查,我骤然间似失去一件趣事,闲得又开始数日子。
三年,可真漫长。爷一天都闲不住。
他出尔反尔,不让我自在出门,我自想办法便是。
于是乎,某夜他宿在楼下时,我故意从西暖阁经过,在桌角拌一下,又在门槛拌一下,还轻轻“啊”一声。
我料他是听见了,但装作熟睡。他既睁只眼闭只眼,那我可不客气,溜出卧云阁,沿此前探熟的路线至北墙,翻墙往西街第五间院。
“开门,爷来看猴儿。”我敲门。
陈天水打着哈欠开门,嘴险些合不上。
“猴儿呢?可别养死了。”我挤进门去。
陈天水忙把猴子和小子都薅起来。猴子困得迷糊,小子倒是精神,那憨石头直冲我傻笑。
“来仨月了,都上哪儿玩过?”我翘腿坐台阶上问。
呵,这一问才知,这帮小子,爷在后院蹲大牢,他们倒好,相国寺、乾明寺、景德寺都去过,还道那景德寺前有个桃花洞,里头全是妓馆。
我眼一瞪:“带你们见世面,别尽往那路子走!回头你们老子问起来,我可不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