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开西北,这月信就全乱了规律。我毫无准备,忙唤西生来看,果真污了裙子。我只好让她去找些草木灰来,过不多会儿,她带回几张丝制的月事布,里头夹棉,还有草药香。
东京娘儿们可真金贵,就这东西还得用丝的?
穿换停当,我暂回二楼卧房歇息,西生又坚持要去端炭盆,替我烘干午前冲澡时溅湿的头发。
就她出去的空挡,我不知怎地,竟忍不住掉下两滴泪。
我最厌的就是这月信,最厌的就是这月信!若我是男儿身,换樊宝玉来做小老婆,该多好!反正他娇气,生得又白,换他在这里干吃饷不干活,白捡个三等诰命,他怕是做梦都得笑醒。
老天爷何苦给我俩开这玩笑?
听见脚步声上楼,我忙把泪捻了,板着脸待西生烘头发,她竟又开始叨念什么头油香膏。
停停停!
爷我不是娘们,不用那头油,不抹那香膏,也更不要那什么钗环粉儿!爷想去跑马,想去干仗,哪怕是偷看寡妇洗澡也成!
攥拳板脸老半天,我终平复情绪,问西生:“西西,这些东西,方娘教的?月事布也是她给的?”
西生应是,我略思忖,道:“头发梳好,咱把院里的人事安排安排,你当管事。”
“不行呀,我什么都不懂。”西生连忙摇头。
“就因你笨,才要当管事,免得被人欺负。”我一点她脑门,“我不用王府的人,你把位子占住,事我自己管。”
西生惶恐地抿嘴,我捏她脸颊,勉强笑道:“兵非益多,厮养足也。我只带着你和九月,你得给我顶住咯。”
西生嘟囔着没听懂。
哎,原先我就不该嫌她个丫头啰嗦怕事,不带她干仗长本事。要是我那帮“侍卫亲军”齐齐变作丫头,都带进来多好。
罢了罢了,我自己顶住就成。客居三年,又非要在这里开疆拓土,和那“清英帮”“青箬堂”“绿蓑党”四雄争霸。只守个巴掌大的卧云阁,问题不大。
安抚好西生,我携她到一楼正堂,让方娘把卧云阁一众人唤来。
我只三等淑人,院里配的人不多,除方娘外,还有四个丫鬟并一个婆子。
方娘自称“原副管事”,恐怕实是“原管事”。这两日观她在内办事细致有序,在外能协调他院人情,对我也态度恭谨,便也还作副管事,主管院内屋外事,并嘱咐西生跟着人家好生学。
那婆子姓王,四个丫鬟分别唤周佩佩、朱五儿、金翠儿和邓梅儿。我只瞧周佩佩机灵顺眼,可人情还未查清,先留作观察,与余人负责屋外看门、洒扫、浆衣之类的杂事。
只西生和范九月管屋内。因范九月要替我四处查探,不能招眼,便假作贴身女使,兼管采买,便于进出。江恒不来时,她俩轮流在二楼外间值夜,范九月若需夜潜外出,也神不知鬼不觉。
先这般粗略安排,也免得令法不修、权责相混,多几日便各自轻慢,惹出些乱子来。
至于外院,我倒暂不忧心。
午前范十月进来送枪头,报他们已在西街第五间院安置,暂且无事可做。
范十月我虽不熟,可观范九月便知,斥候营里正经训练过的,比我那帮乌烟瘴气的小子靠谱。陈天水年纪稍长,还算稳重,敦石头纯是个憨子,倒也不爱生事。
另还有一老兵武叔,因年过六十,已到拣退的年纪,故而老爹安排他携带老妻,随我归京都祖籍。这些老兵,别看拉不动弓舞不动刀,都是数经征战,真刀真枪杀过人见过血的。老人家喜清静,他携武婶在第五间院旁的小套院里居住,闷不声儿镇着,小子不敢造次。
只可怜我那爱马风火轮,如今留在西街院子里,许久不曾撒蹄子跑过,怕是比我更憋屈。
安排停当,我又请方娘遣人去清英斋传话,说我身子不方便,他暂可不必来。
这神仙果真顺坡下驴,只遣莫问来问安,又送来些红糖雪梨阿胶枣,并跌打药膏,以示慰问。
怎地?他当月信是我练武不慎,受伤流血吗?
纯阳童子,屁事不懂。
入夜时分,我将前日府内闲游所记,略作一张舆图,交给范九月,让她寻机再细探各处小路、小门,以及侍卫巡防的时间、路线。
倒也不为大闹天宫,只是到一处地方,不将这些记熟,就如同自戳双目,心里总不踏实。
就寝前,我靠在二楼窗畔远望,刚觉烦闷的心情平复下来,又听一阵唱念声,隐约自浸月池那边传来。
“天清地浊,天动地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
我恶狠狠瞪向清英斋二楼那一点如豆的灯光,心中大骂:闭嘴!你清静,爷不清净!
其后几日这神仙都不来留宿,范九月假意值宿二楼外间,探查就更为便利。
经她所探,王府侍卫只一都,未满编,不到百人,刀手占五分,枪手占一分,余下四分是弓手。
这倒与赤霄军配比大为不同。赤霄军弓弩、炮军独自立营,步军以枪盾为主,每人均配长刀作副手。想是街巷中长枪施展不开,所以京都禁军主要还以刀作近身武器。
那七八十个侍卫分作四班,每日三班轮换,一班歇息,大多戍卫在王府各出口,也需沿外墙巡视。
不过据范九月观察,巡视的侍卫十分懈怠,只要班头见不着,便各自找角落打盹。班头则更无所顾忌,往往就近钻铺子里饮茶喝酒玩关扑,到换班时才懒洋洋晃出来。
换作在赤霄军里,擅离岗哨得挨三十军棍,若是战时离岗,则直接绞死。至于博戏赌钱……呃……只要不在战在岗,老爹这主管军纪的都虞侯,大多睁只眼闭只眼。
总之静王府的防卫可谓筛子一般,尤其是后花园北墙,长时间都不会有侍卫巡过。我只需出卧云阁转北,过一道小桥,沿小路至浸月池北侧小坡上,爬树就能出去,连飞龙爪都不用带。
并且,这条小路沿池曲折向清英斋,十分便利,全不用从守一堂南面绕一大圈。但凡那神仙半夜念经,我只消十分之一刻,就能直袭敌营,直取敌首,耳根清净。
亏得他作息规律,只每日辰、亥两时念诵两刻钟,声也不大。只是卧云阁、清英斋两处都高,中间又只隔水面,我耳力奇佳,才隐隐听见。
除却地形防卫,范九月还大致探清府中人情。
大约因王府新立,主子又是世外仙人,不讲世俗排场,仆从不过五六百,大致分三拨。
一拨自宫里赐下,多由王福全和丹若差使,架子不可谓不大;一拨是卖身奴婢,人数较少,多任内院各处管事,如方娘和周佩佩亲娘曹管事;一拨人数最多,占六成以上,竟是雇佣。
江恒还在玄元山修道时,便置办有慈善堂、医馆、布坊等产业,立府后从中挑选部分,雇进王府办事。
一国亲王,食邑上万,我竟不知他是穷还是抠,竟舍不得多买些奴婢?
他自留的人手则更少,常用只二人,一个叫莫问,一个叫不惹。
莫问是打小儿在宫里伺候他的小黄门,原不叫这名儿,去玄元山后才改叫莫问。莫问兼着守一堂大管事,但那处空置,实则长年贴身随侍江恒。因是心腹红人,时常有人向他打听,他只摇头晃脑“莫问”“莫问”。
不惹是山上捡来的孤儿,如今年纪尚小,刚满十三。这小子厉害,但凡谁惹江恒不快,主子涵养好不计较,他叉腰就骂人。原先丹若偷爬江恒的床,他从清英斋直将她骂出来,一路骂到青箬院,嚷得全府尽知,后险些因此被皇后治罪,是江恒力保下来,名义上免去清英斋管事之职,充作下等小厮,实则还是心腹爱将。
是以府中皆道:这莫问,是叫他人莫来问;这不惹,是叫别人不敢惹。
原还有个叫无功的,据传在钱财上不干净,无功变作有过,被王福全拿住,撵了出去。
剩下还有离尘、致虚等人,偶尔跑腿办理杂事。
听听——莫问、不惹、无功、离尘、致虚——我倒要在卧云阁好生瞧瞧,几时天上能降朵祥云,把这神仙接走。
府中人情大致如此,关键还在江仙儿身上。
我再三琢磨他那夜言行,总觉他还有事隐瞒。眼见着莫问问不出,不惹惹不起,在府中也再难查出什么,不如叫范九月跟她哥联手,在外去查。
“他自称是奉旨修行,那应是七年前。那年太子、郑王都因谋反被赐死、发配,应有一场血雨腥风。就照这线索查。”我吩咐范九月。
范九月领命,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