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们的精神状态一向如此美丽。在这个天才和怪人满地走的时代,各色派系和理念层出不穷,人们各执己见地信仰着自己的神灵。为了生存,为了理想,为了所选的路。就像丰饶与巡猎不死不休,祂们的追随者之间必然有漫长的厮杀,为此拼尽一切在所不惜。
战争本该毫无意义,可地上的凡人,总要依靠什么而活的。东陵想起他在太卜司的时候,无数演算的结果在虚空中铺展,汇成清晰可见的道路。他看见茨冈尼亚的黄沙,另一个自己跌跌撞撞长大,痛苦与死亡将他导向虚无的阴影之下。他能够理解这一切,但无法感同身受。人就是如此奇妙。环境塑造思维,意识锚定认知,「同谐」希佩的伟力也无法统一所有的人。
他不信神。他也不是神。东陵心想:我追随帝弓司命的意志,并非虔信祂会将仙舟引向绝对正确的路。而我在这行于血和火的天上楼船中学到太多,为了留住这些事物,便漫长一生,都会践行「巡猎」的命途。
话又说来,他们这些将命途走到一定路程,堪称举世闻名的疯子,似乎都不如何信仰自己的神灵。玉重楼偶尔帮白玉京诸位带孩子,青年眉目柔和,望着被斫断的建木,知它仍有微火幽幽。祂说:因为人们最终抵达的唯有一道彼岸,互不相干,是你选定的终点。
重要的唯有终点而已。梦回还诞生于「同谐」与「秩序」的波澜之中,投身向「记忆」所戴冠的主宰,又再度背叛了流光忆庭,选择踏入「神秘」的道路,追寻「纯美」伊德莉拉的踪迹。由此种种,她想要的仅仅自我,因此信仰和命途都不过是达成目标的手段。
谁能将道路走到极致,谁就是新的星神。可惜他们对成为至高概念毫无兴趣,比起无从理解的神,唯有活生生的人,才是对命途最好的解读。维里塔斯在得到博识尊注视之前,曾经写过一篇论文,没发表,只有少数人看过。黑塔称赞他这想法大逆不道,有阮·梅的风范,但她喜欢。此天才一句话攻击了两个人,来自苍城的罗浮人望向她,一语中的:饼干又烤糊了?
黑塔冷笑两声,将维里塔斯的论文递给她,低头看见题首:《论凡人的失去与星神的死亡》。阮·梅在心里过了一遍,大致明白黑塔为什么会这样说,毕竟世人眼中的神无所不能,怎会因人类的死而消亡?可是啊。她抬手贴在冰冷的培养皿壁上,淡青色的血管被微微照出,过分从容且莫不关己地想——若此世不存在真正意义上有思维的生命,概念的定义从何而来?
这着实有些离经叛道。格兰蒂娅的成就举世闻名,内容却堪称心惊,于是她被诸多天才和学者们视为彻头彻尾的疯子。导致这情形的缘由是因为:她眼中的真理并不唯一。她是位好的诗人、作家,对寰宇怀有好奇之心的忆者,可她不该也不能被人称为一位学者。
毕竟若连真理都是不固定的,博识尊的演算又存在何种意义?黑塔对此向来嗤之以鼻,作为能对博识尊问出‘大机器头,什么问题是你回答不了的?’这种话的天才,比起答案本身,她更在意的从来是新的疑惑。
不要在意,不许在意,旁者的眼光无足轻重。就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也不存在完全彼此理解的人。可那又怎样呢?在虫群抵达之前,东陵微微敛起了笑意,用折扇轻敲着手心。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场战争。实际上,也不是很久,约莫三年前,正是他和含章方才加入公司,暂时别去六御职务的时候。
有翡翠和青金两位战略投资部总监作为引路人,至少他们耳旁并无什么非议和争论的声音,而东陵和含章的能力也足矣在短暂时间内服众。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和雷霆手段摆平了众多异议,每一项任务都完成的漂亮至极。算计、商榷、谈判……跟着诸位长生种和玉京令使长大的孩子,本质上,又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有人说不愧是那两位培育出来的接班人,行事风格是同样的干脆狠辣,言谈之间将生死放得太轻。直到欠了公司债务的星球上有一场内战爆发,权衡利弊之后负责人选择放弃这里,只待从废墟中收取此地残余的价值。命令下达之后,金发的青年抬手轻轻敲了敲耳麦,含笑提起一件事:诸位是否听过……一个传言?
战略投资部的青金总监,被「钻石」赏识的契机,正是一颗星球生死存亡的命运。哪怕那时已经背叛了流光忆庭,梦回还仍忍不住将这一幕记录:狂风扬起弗比斯族最后孑遗那青色的发,筑墙的神灵为他敲下一锤,与那双含笑的眼对望。这是P40以上的公司成员才了解的秘密,战略投资部有位曾被琥珀王瞥视的双命途令使。整件事的起因是他拒绝一颗星球的死亡。
东陵轻笑:我知晓诸君背后口舌如何,含章与我俱不在意——毕竟话是这样的:当旁人这样说时,你最好真的这样做了。雪发挑朱的少女拨了拨发丝,像水一样倾泻下来,尾端却有流光似火。她听见维里塔斯在耳麦里叹息,却没有出言质疑这个决定,能想象到对方给他们两人筹划善后的模样了。于是她笑出声来。
是啊,是啊。他们是行于窄门的疯子,负有同一项罪名的背叛者,无人能独善其身。东陵不漠视生命,死亡是必要的牺牲,他也千万白骨中一具。含章实在太过了解他,抬手抚过刀刃,映在眼中苍色素过新雪。
来自仙舟的孩子啊。生就血与火的天空,追随帝弓司命,并向谁立下过‘若此一去不回,那就一去不回’的誓言。但想来不会有任何人,在葬送这样多的生命之后,还能从容独善其身,不付出一丝一毫的代价。
没有人能逃离这样的宿命。凡失去的,必将以另一种方式归来;凡夺取的,必将以另一种形式偿还。就像此刻。东陵回过神来,铺天盖地的虫潮已至,恍惚与几年前人们厮杀的怒吼重合。拖欠的需要归返,债务需得赔偿,但总不该是以死亡和他们的遗物的形式。
和当年的阿芙洛狄忒一样,他切断了下属惊慌失措打来的通讯,只轻轻落下一声:我拒绝。职级已经P45的砂金总监心知肚明,就算这单利益真的竹篮打水一场空,欧泊也不会对他和含章做些什么。比起没能完全压榨干净的价值,他们的性命显然要重要得多了。
当然。
今时今日,没有人会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