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不止,巡猎无疆。若这世上,人人都不能彼此理解,仇恨便由此诞生。知更鸟想要一个众生都能相互包容的美梦,可这是在匹诺康尼也无法实现的谬论。她望进明珠泪的眼睛,在其中寻觅到一个小小的「自我」倒影,意识到:这是连白玉京诸位令使——乃至星神,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这是一个虚妄的幻梦。诚然,以「概念」的权柄来说,她无所不能——但也仅是如此。毕竟人非草木。这话从星神朝她和兄长伸手的那瞬,贯彻了知更鸟的一生,直至她实现理想,抵达终点,直至最终拥抱死亡。在那之前,她将永远不会化作无情的石头,而是盈盈烛火,照亮要走的前路。
石心十人。论衡庄主。后来她见过太多自称以宝石为心的人,也和其中不少打过交道,方才照面就弄清了一件事:怎有真正如草木无情的人呢。
哪怕是……星神。白玉京的令使活得太久,轻而易举洞穿了她的想法,叹息般瞧着知更鸟。她太年轻,太天真,还以为这世间万象平等,天底下没有做不成的事。可若是如此,叶云栖何来死于前尘,叶兰庭也不必与仙尊同归于尽。恍惚一梦。
人们素来爱将好运称作可能,厄运只是自认倒霉的歧路。尽管上帝不掷骰子,命运的轮盘上却每格都相同,只当今存在的文明为其划分了三六九等。摇到某种命运的人,也只得不甘不愿接受。
她与东陵坐在篝火前闲聊,茨冈尼亚的长风吹彻绿洲,谁都没见过曾经那片荒漠,但这里仍是他的故乡。卡卡瓦夏。35号。砂金。另一个他孑孓走了太久的路,带着满怀的遗憾、记忆里的黄沙和梦里族人死去的遗骨。他是最幸运的人吗?也许吧。格兰蒂娅不信尘世有无解的谜题,同为俱乐部成员的阮·梅则认为她一定是很有趣的生物。
有一说一,很难想象这二位到底是如何走到一起去,甚至还成为了至交好友的。天才该有的傲慢和狂妄,阮·梅可以说一个不缺,而另一位:#85万载舟,却曾经是记忆命途的无名客。卑谦,温和,将人文置于真理之上——很难说,#86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是否受到了她的影响。毕竟在年少很长一段时间里,格兰蒂娅作为姐姐,都充当着为他和东陵答疑解惑的职责。这事倒没谁知道。
若将他们这群人之间的关系拉出一张网,寰宇大半的势力已被囊括其中了,很难想象这般混乱的情形,有朝一日居然真的会出现。没有人生来就彼此对立,由此知更鸟坚定不移这样相信。可独独只一个叶鹤舟。有谁能如此幸运,得到来自一位星神的恩泽?哪怕白玉京被酒馆的假面愚者戏称为*一般路过小可怜救助站*,也不能穷尽所有需要帮助、亟待拯救的人们……这条路太过艰难。
当你追逐着这个目标走的足够远。明珠泪语调奇异了一瞬。白玉京的大门将永远为你敞开。鲜为人知的,想成为「概念」的令使,所需的并非命途力量的多少——而是距离终点的远近,以及攥在手中的权柄。从这方面来讲,他们都算准星神。
那又如何呢。知更鸟摇了摇头,望向这片满目疮痍的战场。可丰饶行者无法治愈溃败的文明,混沌医师也救不了每个绝望的人。哪怕是令使。哪怕是星神。她将手置于心口,只在扭头瞬间,一枚子弹破空而至,穿透眉心,迸发出一朵血花。
死亡。生存。水雾洋洋洒洒散去,天环族的少女出现在原地,指腹抹过手中所持霜刃。明珠泪称赞她的进步速度和学习能力,在战场上,她可以依靠幻术成为任何人,也能够拟造死亡和新生。
但这毫无意义。一切都是虚假的。纵使这幻象能欺瞒他者一生,可谁又能比星神活得更久?明珠泪说: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经明白了。知更鸟听得懂她的未竟之言,俯身捡起地上空的子弹壳。
美梦是虚假的。幻术是蒙蔽感官的伪装。知更鸟心想:理想国……也不存在。在这片神灵存在派系迥异解密未明的宇宙,它拥有发生什么都有可能的自由。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自由,人人最合适的未必是最渴望的,最想要的也并不总恰如其分的贴近己身。她听不见万万无口舌之人的悲声,可她想听见,于是她试图去听。结果呢?被血流漂橹的景色惊得震颤起来,倒不在意死亡的降临。
这本身就是傲慢的。知更鸟阖眼。生死之重,难以言述,应当珍而待之。她从不认为被药师赐福的长生种(比如仙舟人)本质上有何不对,践踏生命这一行为的定义,不在于寿数长短。死亡只是一瞬,无论生前有多痛苦,或不过转眼。没有意义,就是它最大的意义。比起一切尘埃落定后的满目疮痍,歌者悲哀于那些半路夭折的理想。
悬而未决的疑惑会替逝者永生。她回过身,看到一个模糊的、水雾凝就的影子,吐出一句知更鸟曾经听过的话。明珠泪幻术化出的眉眼在雨水里朦胧几分,消去松苍异瞳中凛冽凉意。她听到少女急匆匆尖刻追问:难道只要知晓他们死前的疑惑和愿望,死亡这件事本身……就无足轻重么?!
那你觉得,死亡是什么?明珠泪的提问远不如叶鹤舟温和,后者作为这条命途本身的星神,她总是要比同行者宽容……也更凉薄些。知更鸟惶然绿瞳映出姣美形貌,鲛人有举世无双的好姿容,此刻失却笑意、微微垂眼,露出皮肉下锋利底色。
知更鸟一时语塞。这片宇宙派系不同,各有追随的星神,对生死的观念悉数不一。「毁灭」认为一切都将消弭,「终末」将在结束后开始,「不朽」早已老去,「丰饶」痛恨死亡,「巡猎」燃尽此身以作星火,「同谐」将众生弥散的意志合而为一。如此想来,她竟不得一个应有的答案。
假若抛开一切。它仅仅是。只是一种正常的生理过程。意义是被人赋予的,星期日说,自我价值是虚幻冰冷的牢笼。但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
他们靠「认同」活着。那些自我的释怀,他人的许可,起初都是海市蜃楼的空壳,存在的生命将其变为触手可及的真实。行于「概念」的人,也不乏抛弃理想,选择拥抱死亡的。这份疑惑将长存,与锚点一起,替那被二次解构的灵魂永生。
为什么……有人会抛弃理想?知更鸟得到一个新的疑惑,于是迫不及待发问。明珠泪替她整理好散乱鬓发。因为啊。鲛人族长这样回答:当你看清终点的那刻,选择的路就已经是完成时了。那不是真正的抛弃,只在某种意义上,这条路实在太过漫长。就算「人」无法抵达,谜面也将与答案一起永生。明白吗。她的语调轻柔到近乎诡异。
抵达终点的人,身化寰宇,死亡亦是升华。明珠泪终于露出一点笑意。这是真正的死。你和星期日渴盼的理想国,不存在活人——那是古往今来无数行者所遗留锚点的坟茕。在无数永垂不朽的疑惑与谜题中,恭喜你们,成为了唯二的凭吊者。
这节课就上到这里,足够了。她说。这是我给你的答案,但不是你的终点。无论如何也不该是。
:有朝一日,你会找到「理想国」的真正形态。
:希望你能支付得起对应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