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顿下脚步,回过身定睛将他看了看:“马绍,以后找个正经营生罢,再混下去,说不准哪日你真要杀人,或给旁人杀了。”
马绍默了会,肩头一耸:“大人,我又没什么好的爹娘老子,眼下这世道,正经营生,还不是给人做牛做马。”咧嘴笑了笑:“还不如混。”
苏晓不言语。
离了马绍家,晌午日光晒在脸上,一刺一刺的,远处道上,给烤出了白茫茫热浪。
陈昭揩了把汗:“苏大人,杜月清是自杀,这案子就查到这了?”
苏晓道:“咱们再寻一寻江琦。”
陈昭顿了顿:“苏大人,你又要去花哨了?”
苏晓也顿了顿:“这回去他家。”
江琦在歇中觉,睡眼惺忪的,被侍女叫到厅堂,乍瞧见苏晓,陡然惊醒:“你是,是上次香云阁被带走的那个官!”
苏晓一笑:“我是刑部主事,你知道我的来意罢?”
江琦慷慨激昂:“我的确与杜月清有交情,那他就更不是我杀的呀!”
苏晓道:“我知道,杜月清是自刎。”
江琦张嘴瞪眼。
苏晓道:“我问你,你可曾听杜月清提过谁的号,什么先生之类?”
江琦思索良久:“没有。”
苏晓道:“他卧房里有一沓文章,答的是四书义题,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你听他说过么?”
江琦恳切道:“大人,我不读书的,他不跟我说这个。”
苏晓道:“那依你想,杜月清为何会自刎?”
江琦负手在厅堂内转了两圈:“没银子了?”说着一跺脚:“不错!就是这样的!”
苏晓道:“还请细说。”
江琦比划道:“我认识杜月清,就是在香云阁,他生得又美,出手又阔绰,比我还大方,我还当他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呢,熟了才知道,他爹娘才死了,也没有其他亲长,只给他留了一大笔银子,他是只出不进的,花钱又像流水,到后头去香云阁,还赊过几回账呢,这岂不就是银子花光了,日子过不下去,就抹脖子了啊!”
苏晓道:“银子花光了,他就一点没想过学着挣?做个买卖之类?也没找谁借过?”
江琦道:“我家就是做买卖的,没听他问过,也没听他说过找谁借了钱的。”
苏晓沉吟不语,纵是从前娇养惯了的公子哥,钱财散尽,也不会即刻要死的,或借或挣,总得要走投无路,才会想到死。
更似初时便存了死志,只等银钱挥霍一空。
入了八月,国子监内紫薇花攒满枝头,绕着几只嗡嗡的黄蜂,微风一拂,泥上落蕊幽香。
谢彧抱着文卷走过值事厅,葛监丞与几个五经博士在里头,不知议论些什么,谢彧笑着在门边一停:“诸位,怎么了?”
葛监丞道:“谢司业,你还未听说罢,光禄寺有个寺丞前日夜里自戕了。”
谢彧吃惊道:“自戕?为何自戕?”
一个五经博士道:“风闻他是邪祟附体,一时失心丧智,故而自戕而死了。”
谢彧讶然道:“这是什么说法?如何而来的?”
五经博士道:“旧日闻官员自戕,皆是自缢服毒,独这个岳寺丞,竟持一把菜刀坐在浴桶中自刎,斯文扫地,风度全无,如此岂不古怪了?”
葛监丞长叹一声,摇头低声道:“庙堂如今薄待臣士啊,杀而寡情,用而少恩,如此这般,岂会不积蓄邪气,岂会不生邪祟?岂会不有灾异?蛮夷来犯,便可见端倪啊,唉,不知几时方能正本清源,再使风清俗淳了。”
落日挂在巷口古槐上,黯淡的,余晖晕开在昏暗暮云里,渐渐也黑了下去。
谢彧下了马,上前叩门,不一时,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伯将院门拉开一条缝隙:“这位大人,有什么事么?”
谢彧道:“我是来凭吊岳寺丞的,老伯怎么称呼?”
老伯道:“小的叫孙通,就是这院里打扫做饭的。”说着将门拉开。
灵堂已设好了,空无一人,谢彧讶然道:“孙老伯,这里就你一人么?”
孙通点了点头,门上忽又响了数声,上前开门,谢彧与来人四目相对。
“苏子熙。”
“谢司业。”
孙通将两人看了看:“两位大人是认识的?”顿了顿,“小的去泡茶。”说着便往厨肆去了。
谢彧向苏晓走过去:“苏子熙,你怎么来了?难道这位岳寺丞并非是自戕?”
苏晓将院内扫了一扫,秋风落叶扫地,一派萧然:“不是刑部让我来的,是我今早听闻这位岳寺丞自刎了,官员自戕有,多自缢服毒,少闻自刎,又问得他还有一子,我想,父母爱子深切,少有一死了之的,何况那位岳公子非阿斗之辈,已有举人功名,我怕这自刎另有隐情,所以来看一看。”
孙通端着两碗茶走出来,两人忙谢了接过,苏晓往堂内望了望:“老伯,我听闻岳寺丞的夫人虽已下世,膝下还有一位公子,他不在么?”
孙通道:“小少爷本来在苏州老家念书的,五月底那边来了信,说他得了急病过世了。”
出了院子,天色越发暗了,巷道两边民居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
苏晓略仰起脸,迎面晚风微凉:“看来那位岳寺丞自刎,多是因暮年丧子,失了生趣,如今衙中盛传邪祟一说,只怕是众人因俸禄不给,心中生了怨怼,故作这等惊奇之语。”
谢彧点头道:“我以为是。”
苏晓道:“你可知有谁的名号,音近于雅清先生的?”
谢彧忖了会:“我只知礼部黄郎中,号雅芹先生,这名号怎么了?”
苏晓道:“我日前在办的一个案子,亦是自刎,却不知他为何自刎,当与这名号有关,还有一篇文章。”
一语未了,巷口槐树下纳凉居民的议论,飘进了耳中。
“今儿一早,我不是去安定门外有事嘛,那些村子里头,处处都洒着纸钱纸花,也不知道蛮子杀了多少人,真是可怜呐。”
“岂止是蛮子杀的,我前几日庙会上听人说,之前戒严,周大将军那些兵不是驻扎在外头么,粮不够,也把头发结成辫子,装作蛮子去抢村子呢。”